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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王尧老师 (1)

2016-02-28 10:05:23      参与评论()人

1984年9月,我从西藏自治区人事局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民语一系读研究生。从拉萨赴京前,单位的同事陈福、赵永芳和西藏档案馆的朋友高贺福等,都是民院藏语系七六届的毕业生,给我讲了很多系里的掌故,建议我最好跟着王尧老师学习藏语。很幸运,报到开学后,王尧老师真在历史系开了藏语班,当时来上课的有十多人,很多人中途离开了,留着的有王湘云、陈楠、沈卫荣、吴玉贵、史卫民,我们自豪地称这届藏语班是“黄埔一期”。

藏语课每周两次,每次四小时,两周时间讲藏语拼音。第一次上课,王老师上来先说,藏人是非常善良的民族,你看,汉人缝衣服,针尖朝外,由内往外扯线,容易扎到别人;藏人缝皮袍,由外向内扯线,针尖朝内,受伤的只能是自己。等学习了三十个字母和藏文词汇基本结构,王老师先让大家练习藏文拉丁字母转写方法。选读的课文是《猴鸟故事》《禅师与鼠》《米拉热巴传》和《王统世系明鉴》,讲授课文时特别注意串讲课文中出现的语词,我很多西藏文化的知识都是从王老师解释语词时得到的,有时一节课只讲几个词就到时间了。我至今记得的例子,说藏语du-ba是燃烧柴草的烟雾,主要是灶火的烟雾,以灶烟统计安家立灶的户数,叫du-bagnam-gtong,噶厦的乌拉差役很重,有人家就要支差役,“烟火差”叫du-bagnam-gtong-khral;又讲到《米拉热巴传》时提到水渠,说水在西藏古代农耕社会中非常重要,所以现代藏语的“水”的敬语是chab,“昌都”chab-mdo就是水的汇合处,敦煌文献形容藏布江波浪为chab-chab,谁控制了水谁就有了权力,所以“政治”就是chab-srid,“臣民”就是chab-'bangs。王老师最为满意的是对藏语mig“眼睛”的解读:现在的拉萨话mig没有前加字和下加字,后加字-g读音弱化,老师从嘉绒藏语中找到例证,mig“眼睛”读d-myi-g,完整地保留了古藏语的前加字和下加字,由此可以探索藏语声调的变化;讲解《米拉热巴传》时更是声情并茂,让我们了解了很多后藏的风土人情,老师脚踩上凳子,手搭凉棚,竖起耳朵,模仿米拉妈妈说“不会是我们家米拉闻喜吧?”“没有比我们娘仨再悲苦的,她爸爸呀,看看你们家儿子吧”,然后讲到后藏民居屋顶的用途,讲到妇女围裙抖灰诅咒的习俗。藏语课下午一点半上课,整四个小时,教室是个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旧办公室,王老师讲课声若晨钟,抑扬顿挫的藏语发音满楼道都听得见。

上课时讲得最多的题外话就是于道泉先生的“特立异行”,说于先生反复对人说明他只是翻译了《仓央嘉措情歌》正文,其中的藏语音系的解说出自赵元任先生,不敢掠美;另一条经典的段子是于先生晚年热衷藏汉文数码代字,与儿子交流要对方用代码回复。老师对于先生的尊崇溢于言表,说要为于先生编辑一本收录大部著作的专集,此后的十余年,王老师费心搜集各处文稿手迹,请季羡林先生和于先生的妹妹于若木先生写了前言,编辑了纪念专集《平凡而伟大的学者——于道泉》,2001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王先生对来自边远民族地区的学生尤其关照,我是祖居银川平原的宁夏汉人,王老师开玩笑说我有可能是西夏后人,要不就是洪洞县的山西人。一次下课推上自行车,王老师让我跟他出来,转到学校西门外胡同的一家小店,要了两碗炸酱面,边吃边嘱咐我要加强语言学习,说边疆高校的学生基本功不差,只是缺乏视野和方法,一张白纸,正好涂画。又说中文系毕业也没有问题,万金油,什么都可以学进去,就是做藏学,古汉语和文史训练也少不了,老师说他就是翻译《萨迦格言》和《藏戏故事》进入藏学的,讲到《萨迦格言》汉译稿在五十年代的《人民日报》连载两月,老师很是得意。临别,王老师给我两篇他参加国际会时带回的论文让我先试着翻译,一篇是美国藏学家戈尔斯坦的《1949年以前的拉萨街谣》,一篇是寓居法国的藏人噶美桑丹的《天喇嘛益西沃的文告》,我奋战两周,把两篇文章译完,交回王老师。大约过了几个月,一天,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所《民族文学研究》的编辑夏宇继女士给我打电话,说我有一篇译稿要发表,很纳闷,拿来一看,是王老师把译稿交到杂志发表了!后一篇译稿刊发在《国外藏学译文集》第二辑,因文集中已经有我翻的译文,王老师将本篇署名改为“严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