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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干校里的“我们”和“他们”(1)

2016-05-26 12:22:39      参与评论()人

《凿井记劳》是杨绛1981年出版的散文《干校六记》中的第二记。这本散文集共六篇文章,记述了杨绛与钱锺书“文革”期间被下放到河南罗山“五七干校”期间的生活。

“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其间多少大事,但杨绛在这本书中独记“小事”,记录那些“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然而,写这本书,对她而言是一种责任,“那番往事,毕竟是我一生难忘的亲身经历,也是应该让大家知道的一段历史,别人的传说都不详、不尽、不实。我应该在自己有生之年,把这段往事公之于众,我说的话可有我负责。”

《干校六记》书封

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着肚子就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厨房里老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群,没一句台词,唯一的动作是推着钻井机团团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机并不能停顿,得日以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人记起曾流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推许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是戏。

有人忽脱口说:“啊呀!这个剧——思想不大对头吧?好像——好像——咱们都那么——那么——”

大家都会意地笑。笑完带来一阵沉默,然后就谈别的事了。

我分在菜园班。我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

我们干校好运气,在淮河边上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菜不易。

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我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我们常去讨水喝。人力挖的并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我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饮甘露。我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我们的菜园却难之又难。不用水泵,井水流不过来。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经过我们挖的渠道流入菜地,一路消耗,没浇灌得几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们撒下了菠菜的种子,过了一个多月,一场大雨之后,地里才露出绿苗来。所以我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