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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台北做侨生(1)

2016-07-24 12:35:06      参与评论()人

我和表姐梁淑贤1965年秋到达台北,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连街上嗅到的气味都和马尼拉不同。早上到了弥漫着雾的操场散步,有点凉意,热带长大的我们,马上跑回寝室把新买的风衣裹上,觉得浪漫得不得了——这类衣服之前只在银幕上见过。

师范大学女生第三宿舍主要给“侨生”住,八人一室。除表姐和我外,三位来自韩国,一位来自柬埔寨,两个本地生,一个是艺术系的,据说父亲是刚去世的要人,很少在宿舍过夜,床铺主要放她的画架。她戴孝,头发上插了朵白纸花,这对惯于戴孝穿黑衣裳的表姐和我又是新鲜事。

朝鲜战争烽火中成长的包大姐短小精干,皮肤白皙,细看蛮漂亮的,带了毛衣和人参来台湾卖,同宿舍不少同学来看毛衣,她便利索地讨价还价;没卖出去的货则送到市内衡阳街卖给商铺。她每年韩台两边跑几趟,毕业前已攒够钱在台北买房子。记得她评论人最常用一句话:“不知好歹!”就是说此人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同在朝鲜战争烽火中长大的小沙却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是位长腿美人,冬天脸颊红得像苹果一样;她和我同被分配到国文系丙班,发现我寄往马尼拉的家信封面上直接写父亲姓名称他为先生,惊异得很,说:“怎么敢这样称呼?”她寄往釜山的信封都只写自己的名字“沙家书”。

寝室里四张上下铺的床紧靠着两面墙,第三面墙设了衣橱,第四面则是大玻璃窗,八张书桌分两排面对面地摆在中间,虽不宽敞,却有窗明几净之感。台湾属亚热带,但因没暖气,门窗又不密封,冬天是相当冷的;我们下课回来便各自躲到被窝里看书。冬天最怕要用厕所,从暖窝里爬出来,出寝室绕到宿舍旁边冷飕飕的厕所,是蹲着用那一种,又脏又臭,真怕滑到坑里。清晨听到宿舍的女佣阿莺高声喊“热水来了”,大家就滚下床把热水瓶拿到寝室门口。阿莺穿着有补丁的碎花衣裤,背着襁褓里的婴儿,躬身把我们的热水瓶逐一注满,又到走廊下面另一个寝室门前高喊“热水来了”。我七十年代到台湾玩,回师大看,图书馆出口处坐着个打扮入时穿高跟鞋的检察员,竟是阿莺!她还认得我以前是第三宿舍的。

我以为我们住宿舍是够艰难的,不久才知晓能住进宿舍并不容易。有一晚外出过了钟点回不了宿舍,有个同学见我彷徨地在街头徘徊,可怜我,邀我到她住的地方过夜。她和几位女生在学校租了一间阁楼,大家就把铺盖放在地板上像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睡,我一夜无眠,怕一转身就碰到左右睡着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读师大的学生得了政府资助,毕业后须至少教三年书,年纪较大的是读完师专教过书再考大学的,一般比较贫寒,学风纯朴。我国文根基不好,全靠侨生身份加分混进来,总感到在其间突兀。我们丙班二十多个人,后来大半安分守己教书,其中王开府当了师大国文系主任。最杰出的是高惠宇,当过记者、编辑、立法委员,并一度任台湾“中央电视台”董事长。

国文系有些大陆来的老先生乡音很重,他们讲课我听不懂,幸好基本上是朗读教材。书法老师是陈诚“副总统”七十多岁的姐姐,称学生为“弟弟、妹妹”,令我们听了窃笑。教近代史的王家俭很年轻很认真,后来以研究海军史著称,八十年代到哈佛做研究曾在我们家吃饭。《一个女兵的自传》(1936)作者谢冰莹教“新文艺创作”,主要讲“新式标点符号”的用法,却要我们真正创作,还把这些习作编为《青青文集》(1967)出版,满足了我们的作家欲。我的短篇小说《幻与实》 讲一个女子在菲律宾华侨学校教书,有个殷商的儿子追求她,两人不十分匹配,但她最终还是认命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