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作品的众多插图版本中，最想要的是C. E. Brock和H. M. Brock合作的那套十二卷本。但几年来始终没有遇上价格品相皆如人意的。Brock兄弟配插画的书倒陆陆续续收进不少，可以说满纸熏风，从来没有失望过。近日觅得1902年伦敦J. M. Dent & Co.出版的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早餐桌三部曲”（《早餐桌上的独裁者》《早餐桌上的教授》《早餐桌上的诗人》），插图即出自H. M. Brock之手。近一百十五年的老书，朱红布面簇新，毛边未裁，护封虽然破旧，主体仍在，很难得。灯下拾掇时竟掉出一张发货单据（invoice），原来在1929年，这套书从苏格兰阿伯丁的一家书店漂洋过海去了芝加哥，买家姓Snyder。除了书价和邮资外，底部有行小字：“抱歉，《简·奥斯丁作品集》已经售罄。”既然不远万里邮购Brock的插图本，Snyder先生跟我想要的或许是同一套奥斯丁吧。
当年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里出过一册温特里奇（John T. Winterich）的《书与人》，篇幅不大却很耐读。温特里奇担任书迷季刊Colophon编辑多年，藏书读书写书，尤擅为经典作品撰写导读，内容不出“成书记”（how this book came to be）一类，遣词谋篇都自成格局，从不故作惊人之论，但有缘的读者自会读出其闲庭信步里的非凡气象。读罢《二十三本书及其背后的故事》（23 Books & Stories Behind Them，1938），更加深了对温氏书话的这一印象。书里写《失乐园》写《白鲸记》写《海华沙之歌》，时有洞见，而《早餐桌上的独裁者》也在这二十三本书之列。喜好藏书的人大概常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写起文章来难得有佻挞恣肆的，坦言“不贤识小”，不谈八阵图里隐藏的经纬，只谈寒香故纸剪出的玫瑰。温特里奇在序言里说得俏皮：
……不惜笔墨写爱默生在讲台上的风度和他对馅饼的迷恋，关于他的哲学则只字不提。因为要了解爱默生的哲学，多的是近便的地方，可要够到他的那块馅饼，至少需要一把合适的丁字镐。
霍姆斯的主要社会身份是医学教授，但在波士顿的文学团体“星期六俱乐部”中颇为活跃，与朗费罗、爱默生、洛威尔、梭罗等交好。“早餐桌”系列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发端可追溯到1832年初的《新英格兰杂志》（New England Magazine），后由于杂志主编的早逝中断了二十多年，才重新连载于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主持的《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他把文人雅集上的山海经演绎成了一部“早餐桌燕谈录”，多少继承了兰姆《伊利亚随笔》的遗风，气质里却又流淌着独特的诗味。不知为何，温特里奇在介绍给《早餐桌上的独裁者》创作过插画的名家时只说了Augustus Hoppin和Howard Pyle，完全没有提到H. M. Brock。从这套“早餐桌三部曲”来看，Brock兄弟的插图风格一脉相承，笔法娴静，透着浓浓的书卷气，论数量论水准都是在Hoppin和Pyle之上的。
霍姆斯的一生风平浪静，活了八十五岁，随着故人一个个离世，作品也是一部比一部怀旧。“人生安定了，老年便不期而至，”他写道，“正如一切自然进程一样，它在纷乱的幻象中脚步轻柔地渐渐靠近，藉天然的镇静剂抚平那微小的痛楚”。时间是一只铁铸的手掌，即便戴上了丝绒手套，依然霸道，依然不可违逆。我们总是看到梧桐树下落满了大块大块的树皮，却看不到那股宛若静止的强大力量在汹涌，在将它们一点点推开，直至完全脱离树身。“青春便是这样悄悄剥落。”
录入编辑: 朱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