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寻梦》
问:去年秋天你在国家图书馆讲《牡丹亭·寻梦》时说,汤显祖在四百年前于《牡丹亭》中所书写的是性、人、生命,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为什么?
答:爱情是人类的一种情感,发生在具体人身上,它是在两人之间的,如相恋,最起码,是一个人针对另一个人的,如单恋、暗恋。而在《牡丹亭》中杜丽娘并没有恋着一个人,甚至连一个想象中的人都没有(用今天的话说:心中的“白马王子”),杜丽娘只是做了一个春梦,“男人”出现的第一镜象就是在她梦中的性交合。没有话(“好处相逢无一言”),只是性交合。
视《牡丹亭》为淫的人可以攻击这一点,而喜爱和肯定《牡丹亭》的人中许多人却掩饰这一点。
问:为什么?
答:因为人有许多不能或不敢正视的事。
人类认识自己比认知外部世界就要难得多,而性正是人生命过程中的本质所在,是最一般的,最质朴的,却是很难清楚认知的。
人类与其他有生命的物种不同——最起码,与绝大多数的物种不同,人是生存于自己的社会之中的,有行为规范,有意识形态,这些,都影响着人的认知,影响着人的行为选择。
而正是这种人不能正视,或不敢正视的性,在《牡丹亭》中却有了相对充分的展现。
问:《牡丹亭》中对性是怎样描写的?
答:《牡丹亭》是一个过程,汤显祖的书写,四百年的舞台演绎(原著与传世本是有不同的)——四百年来,文学剧本的读者,曲子的唱者、听者,戏的演者、观者,共同型塑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牡丹亭》。
《牡丹亭》的精华所在是《惊梦》(包含今天舞台上的《游园》)和《寻梦》。我以为无论是看五十五折的《牡丹亭》,还是看汤显祖的“四梦”,最了不起的就在这两折,其他,是无法与之相比的。就其艺术性而言,更是这样。在这两折中,汤显祖通过性,把人,把生命写到了极致,把因性而生的情(爱情),也写到了无限美好的境界。
《牡丹亭》
我们来看:
——梦前:杜丽娘作为一个少女,清晨与侍女游园,自然是万物萌生的春天,人是渐近成熟的少女,回到房间后,慵懒而眠,入梦前已觉“春情难遣”,由是得梦。
——梦中:戏从“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直接写到“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很美的词句,也是今日非经解说,文化断裂后不懂古汉语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按“日”训:内;入。是全句应解释为:当两性交合时,阳具初进,遂使少女见红。
梦境是“……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在大自然之中;正是大自然提供了条件,决定了这一切。
而对性事的进一步描摹,出自梦境中的男性(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是:“……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于是,“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结果“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性交合后“……红松翠偏”(发髻散乱,致簪环移位)。
出自梦者(女性)的追忆是:“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恰恰生生抱咱去眠”。“他捏这(着)眼,奈烦也天,咱噷这(着)口,待酬言”。“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着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这般形现,那般软绵,忒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回想的感受是“……好不动人春意也”。
至于在梦外的神仙(花神)眼中则是:“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的魂儿颤”。“……云缠雨绵;……红翻翠妍”。“梦酣春透”;“一个精神特展,一个欢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勾引得香魂乱”。
——梦后:女性自觉“……泼新鲜,我的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軃,意软鬟偏”。希望“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昆曲《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