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比较老实,中规中矩。村上就属于不中规中矩的,有点接近李白。你比如他形容宾馆,就会写“可怜的宾馆,可怜得就像被十二月打冷雨淋湿的三条腿的狗。”一般人就会想宾馆和三条腿的狗能有什么联系呢?他受西方影响。修辞有这种,日本本土缺乏这种资源。村上,平均线上的日本人。这也是他能在世界各地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像川端康成,一开头就是艺妓、和服、富士山、樱花、清酒,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我翻译的时候也很烦,挺大个男人,老扯这些干什么?村上从来不提这些,樱花都不提,樱花在川端康成那就不得了了都。川端康成的文字黏黏糊糊的,不太适合我,太日本化了。可能我作为中国男人又太中国化了,一个太中国化的男人向一个太日本化的男人无限靠近,这得委曲求全啊,毕竟人家是原创,这就是很不爽的过程。翻译村上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澎湃新闻:跟村上捆绑了二十多年,会厌烦吗?
林少华:这十年,我没有系统翻译他的新作。捆绑在一起,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委曲求全。我们两人太相似,有时甚至错觉,觉得不是自己直接倾诉。但就像傅雷说了,翻译家都是舌人,鹦鹉学舌久了,就想来个自鸣得意,自己也想叫上两声。翻译这玩意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给别人做衣裳做久了,就想给自己也来一件。另外,翻译这玩意儿,翻译权受制于人,得别人拿到翻译版权,拿到之后别人还得找你。受制于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爽的,能独立干嘛不独立呢?我自己能写,那我为什么不自己爽上一回呢?我一直就想写个《上海的森林》,就死活写不出来。我的小说构思能力不及村上万分之一,但我可以写写小品、杂文、散文。我的文体不次于村上,村上的文体万变不离其宗,基本就一种调调。我的东西,既可以风花雪月,也可以大江东去,既可以儿女情长,也可以拍案而起。我掌握了几种文体。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两样三样还是有的。我的文体风格变化上,强于村上。那为什么不自己写写呢?为什么中国一大男人老跟着日本大男人后面跑,名字还得活活地小两三号,不是在下面,就是在后面。就写林少华三个字,利利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