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宝玉黛玉对于探春发起的改革,仍然是赞成的。
宝玉对黛玉说:“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黛玉则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幸好是黛玉这么说,换成宝钗,真是要把觊觎宝二奶奶宝座的罪名坐实了。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这不负责任的话,简直懒得理他,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按照鲁迅的说法,黛玉虽然没有亲力亲为地推进大观园体制改革,也算一个呐喊者。
这里或许可以看到曹公内心矛盾之处。他热爱大观园,书中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在这里,宝玉得以脱离长辈监督,“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浅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书中没有直接说黛玉对大观园的热爱,但她担园中心花朵离开这干净之地,到了外面,人家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她要把花葬在大观园的角落里,“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这说的是花,何尝不是她自己。
在大观园的风晨雨夕里,宝玉和黛玉耳鬓厮磨,心神相通,如若没有这样一个大观园,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梦想以及对人生的诗意理解和设置皆无所附着,宝黛依然会相爱,但他们爱的篇章,多少总会少几分神采。
宝玉和黛玉
但是,大观园的另一面,是铺张浪费,是对于权力的卑微攀附,和各种权力寻租,不觉中销蚀了荣国府的经济基础。
探春式的承包,将大观园由生活场所变成生产场所,这是第一步,还不彻底,早就洞察了下坠命运的宝钗说,“园子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是要将不相干的人全部迁出,让大观园物尽其用,不知道那时,宝玉又是怎样的感受。
世间事总是这样,美者不信,信者不美,就像贾瑞手中的风月宝鉴,美人是幻象,骷髅才是真相,现实何止骨感,近乎嶙峋。有现实感的事情总是令人不快,比如出大观园,还比如,宝钗劝宝玉读书。
书中将袭人和湘云的劝学写得很具体,袭人要宝玉做做读书的样子,不要把厌学表现得太明显,惹来麻烦,湘云是劝他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宝钗怎么劝宝玉读书的呢?书里并没有说得具体,从宝钗居处如雪洞一般衣着总是半新不旧也不戴什么富贵闲饰看,她并不是看不破名利的人,劝宝玉读书,也许只因这是一条低投入高回报经济环保的可发展之路。
书中有暗示,李纨最后“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她靠着儿子贾兰,逃过与家族共同下坠的命运。贾兰正是靠读书改变命运。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不也是让她办好私塾吗?即便不能靠读书发达,也能心有所系,制造些许间隔,对抗残酷现实。
宝钗所言所行,都不过是为了能好整以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谁不想“自由而无用”地生活,谁不想做个无所事事的游吟诗人,宝玉所执着的一切虽然很美,却消耗巨大。出大观园,是他成长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红楼梦》一开篇,即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行止见识”,是这些女子让曹公最有感触之处,他写下这句话时,心中应该飘过了宝钗的影子。然而,活在生活的泥潭里,即便有钗裙一二可齐家,终究会被现实所阻挡,王夫人并没有立即听从宝钗的建议,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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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