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的《英雄本色》没本色

《英雄本色2018》的“致敬”意图，明晃晃地写在电影片名上，倒也不失君子坦荡荡的本色，也让人恍然意识到吴宇森导演的那部《英雄本色》（1986年上映），居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作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英雄本色》海报（左）和《英雄本色2018》海报（右）

故事新拍，导演丁晟想必是认同张爱玲在《金锁记》里的名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英雄本色》的故事未完待续，大受欢迎的次年即拍摄和上映了口碑票房同样双丰收的《英雄本色2》。到了三十多年后的《英雄本色2018》，“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故事也还是那个故事——尽管演员不再是当年的演员，观众也大半不再是当年的观众——然而这还不足以“背锅”影片在票房与口碑上所遭遇的滑铁卢。

周润发（左）、狄龙（中）与张国荣（右），构建了《英雄本色》成为经典的“铁三角”

《英雄本色》在2017年年尾隆重其事地重映，票房录得3259万元之数，成绩还算不错，也足见经典港片在内地新老影迷心中仍有分量。《英雄本色2018》以为可以倚仗被市场所认可的这一大IP资源，其实是背负上了原作盛名的沉重包袱。几名主演王凯、王大陆与马天宇，也免不了被逐一拎出来与当年狄龙、周润发和张国荣的表演相对比。珠玉在前，亦步亦趋的模仿固然落人口舌，对角色别有想法的阐释和演绎，也很难不被挑刺和批评，勇气可嘉，代价不小。

王凯饰演周凯

观众对演员过往表演生涯中的角色“入戏”太深，以至于想当然地认为演员本人是所塑造角色的真实集合体，并因此而对演员的业务能力指手画脚，是低估了表演这门艺术，也极不明智。如果再由于深信推波助澜的娱乐八卦中对演员私生活的穿凿附会与捕风捉影，而戴上有色眼镜紧盯演员的一举一动是否暴露出蛛丝马迹，那就是既蠢且坏。不过《英雄本色2018》中的三名明星演员，表演层次的多样性还亟待丰富，突破驾轻就熟戏路的决心纵然有，却缺乏彻底豁出去的魄力。电影对演员也太“手下留情”，没能“逼”出演员的真正潜力，甚至可能是有意模糊了角色和演员的界限——王凯饰演的角色干脆就叫“凯哥”，对于那些不是奔着“舔屏”而去的非“粉丝”观众，未免态度不够端正。

电影的服化道没能有效起到强化角色形象的作用。饰演走私头目周凯的王凯，外形上倒是尽量往硬汉靠拢，平头、胡茬、黑衣，但脸上看不出常年外海漂泊之人风吹日晒后的沧桑感，像是黑得不够的张涵予、眼神了少了杀气的黄觉（《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中饰演帮派大哥“雷管”），以及肿胀不起来的冯唐。不是所有演员都具有和古天乐一样破釜沉舟的勇气（当然也不是所有演员都有这个必要），但化妆师显然工作得还不够到位。

王大陆饰演马柯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王大陆饰演的马柯与马天宇饰演的周超身上。马柯在电影前半段的扶桑浪人式造型，与电影后半段的邋遢清洁工造型，都太程式化地敷衍了事。看得出王大陆急于摆脱青春偶像片演员的标签，不过演技有欠打磨，不管是表演耍凶斗狠还是扮帅扮酷，都只会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傻气得紧。马天宇饰演警察，白白净净，说是社区片儿警或许还能让观众信服，作为刑警，身手就太勉强。

马天宇饰演周超

几名主演皆用原声，声线也并不完全适合角色需要。王凯的“低音炮”嗓音，在偶像剧里吸引来不少“迷弟迷妹”，作为做走私生意的老大，就太敦厚心慈；马天宇同样是“声如其人”，激烈情节处的声音表现力太差，歇斯底里得像演琼瑶剧；反倒是台湾口音的王大陆，声音质感贴近角色痞里痞气的江湖小混混身份地位，即使唱起歌来荒腔走板，也真实接地气。专业演员往往耻于使用配音，好像若非如此便会遭人“不专业”之讥。口技型演员毕竟罕有，需要配音，也未必就说明演技不够。

吴樾饰演“皮筋”

比起驾驭角色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的主演，《英雄本色2018》的配角倒能发挥稳定。林雪的一张老脸，在质量参差不齐的各色电影里频繁出镜，倒也不让观众觉得单调油腻，不过哈哥是符号化的反派，缺乏个性。吴樾与余皑磊的电影事业近年来持续发力。吴樾从《杀破狼·贪狼》中的正直刑警，到《狂兽》中的赌徒邪警，再到《英雄本色2018》中的走私掮客，角色绝不雷同，而且都让人印象深刻。余皑磊在《破·局》中的老好人警察角色，戏份寡淡，不够亮眼；在《英雄本色2018》中终于有了吃重戏份，但演得不够尽兴，缺乏有吸引力的邪恶，只是惟利是图的平庸恶棍。

余皑磊饰演阿仓

电影中的女性角色纯为点缀，戏份少到可怜，连露脸和念台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李梦这样有潜质的女演员，塑造过不少“大哥的女人”（《解救吾先生》中的“华子”女友陈晨、《上海王》（上）中的常力雄女友小月桂、《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中的“雷管”女友紫薇），但经验再丰富也无用武之地。不过，作为一部男人戏，《英雄本色2018》最大的问题在于男性角色之间的对手戏失却义气干云的英雄本色，倒成了小家子气的打情骂俏。

《英雄本色2018》剧照

老港片中江湖儿女的兄弟情，内涵和外延都不同于耽美小说爱好者们发扬光大的时代新词bromance。观众当然可以自我解读或“脑补”出影片情节的弦外之音，例如导演关锦鹏，就直言是将张彻的武打片当作“基情”片看待。不过对于非同性恋题材的影片，男男组CP如果成功，往往都是观众再创造的产物，绝非原作品的刻意“卖腐”。《英雄本色2018》的台词写得太言情剧化，拖泥带水，角色与角色之间“兄弟”称谓时刻挂在嘴边，颠来倒去的彼此追问，是患得患失的恋爱中人才会有的情态。

《英雄本色》剧照

电影也不是没有讲究的地方。走私跑单帮的日本货轮上，能看到有《七武士》的海报；周凯携了马柯与日本人谈生意，场所有地道的相扑表演；阿仓随同周凯赴会，中餐厅里戏台子上唱的是京戏；马柯单枪匹马为周凯复仇，地点则是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与场景搭配的用心相比，电影的配乐用得十足奇怪，游走在无节制的煽情与无节制的制造紧张气氛之间。周凯与日本人、哈哥斡旋的几场戏，音乐的弦绷得无可再绷，演员还是“狠”不起来，看得人着急。

周润发在《英雄本色》中饰演的小马哥，此后，人们都爱用“小马哥”称呼“发哥”

《英雄本色》讲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最要紧姿态好看”；《英雄本色2018》就英雄落寞。走私生意要从海外代购的牙缝里觅食，降格到与和城管玩猫鼠游戏的街头小贩无异。“带头大哥”周凯从头到尾就马柯一个小弟，既是马柯的死心塌地，也是周凯的不得人望。这“大哥”做得着实憋屈。电影最自然流畅的情节段落，居然是周凯出狱后做海鲜生意的几场戏。砍价、进货、卸货，虽然大材小用，谙熟得很，果然是常年搞走私勾当，训练出来的职业能力。

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一入风波恶，周凯纵是想金盆洗手，最后也还是不得不再入修罗道场。让人费解的是，剑拔弩张的决战前夕，导演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安排韩寒在电影中客串一把司机。埋伏“彩蛋”或者卖人情的方法所在多有，在剧情的节骨眼上“抖机灵”，只能说是自毁气氛。

电影的高潮枪战戏姗姗来迟，但发挥平庸，远不是丁晟应有的水准和状态。观众期待了整部电影，所求绝非最后这十多分钟无法宣泄的压抑和窝囊。反古惑仔式的影片，当然可以让主角悲剧收场。但《英雄本色2018》在悲怆感的营造上，尚不及王晶敷衍了事的《黑白迷宫》奏效。剧情想不清楚以何种方式收尾，兄弟“团灭”居然发生在“神兵天降”之后，简直要让观众抱怨出警效率。

《英雄本色2018》剧照

《英雄本色》的英文片名为《A better tomorrow》，《英雄本色2018》的英文片名照搬了事。从映后反响来看，这片名也有够嘲讽的。经典复刻没那么容易成功，老黄历也要与时俱进，才有迎来better tomorrow的可能。《英雄本色2018》谈不上难看，只是对于几名想要拓展戏路的青年演员而言，道阻且长，且行且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