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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两贵亲”高贵在哪里?

2016-12-14 15:53: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张冲

对大多数读者而言,莎士比亚的《两贵亲》(或《两位高贵的亲戚》)是相当不熟悉的戏。这部被称为“莎翁第38部戏”的作品,上世纪70年代才正式进入欧美大部分莎翁全集,国内直到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才分别有了该剧的散文和诗体译本,但总体上说,它依然被留在大多数读者和研究者的视线之外,也从未在国内舞台上见有演出。这样的“怠慢”不是没有道理的:它作为莎翁剧目中的最后一部(创作于1613年,即莎翁去世前三年),实际上是“老”人家提携后辈的作品,即小他15岁的戏剧家弗莱彻。莎翁一定是看准了这位年轻人日后必有前程,不仅此剧,早一年的《亨利八世》和另一部失传的名为《卡德尼奥》的戏,都是两人合作之物。而在《两贵亲》里,年轻人的笔墨还略占多,难怪现在有人觉得应该“物归原主”,斗胆把这部戏塞进了《弗莱彻戏剧集》里。

《两贵亲》的主情节来自英国文学之父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骑士的故事”。两位底比斯贵族青年帕拉蒙与阿塞特是堂兄弟,他们在与雅典公爵忒修斯的战争中被俘,透过监狱的小窗见到了正在花园中散步的爱米丽娅,后者是雅典公爵未婚妻希波吕忒的妹妹,立刻一场为争夺爱的权利的冲突使情同手足的两兄弟变为路人,直到悲喜交加、让人哭笑不得的终场。

之所以让人哭笑不得,是因为上面这句话里“争夺爱的权利”那几个字。不看剧情,人们一定会根据三位主人公的关系先入为主地预设“俩小伙儿争一姑娘”的剧情框架,会预设两个小伙儿如何争着向姑娘献殷勤,你送衣我买包,你购车我置房,当然也可能格调高一点,你写诗我送曲之类的。可不好意思:错啦!两人一见爱米丽娅,刚赞美完姑娘宛若天仙的美好,立刻就为谁有权爱这姑娘争了起来。帕拉蒙坚持认为是自己先看见的姑娘,爱她的权利自然应该由他一人独享,而阿塞特则反驳说,爱情面前人人平等,自己同样有爱姑娘的权利。一瞬间,不仅方才那番矢志不渝的兄弟情谊被抛到九霄云外,甚至还做出了许多孩子气的举动,例如帕拉蒙得知阿塞特被公爵驱逐出境后,竟然哀叹后者命好,可以随时潜回来目睹爱米丽娅的芳容,而自己则被锁进了一处无法看见姑娘的黑牢。

当然,解开兄弟反目之结,并非通过阴谋陷害,而是正大光明的决斗。帕拉蒙被狱卒家的姑娘看上,后者私下将他放出牢去,他又在乡野山林间碰上了果然潜回雅典的阿塞特。两人相见,兄弟情谊又回来了,后者为帕拉蒙砸开手铐,还为他弄来好酒好肉,为的是来一场公平的决斗。这时候,阿塞特似乎是更具有骑士精神的那一个:帕拉蒙怀疑酒肉下了毒,阿塞特毫不在意,还考虑到后者刚从监狱里逃出来,体力可能不足,在挑选兵器时特地把好使的刀剑让给帕拉蒙。两人刚斗一两回合,忒修斯打猎路过,大怒之下,命两人择日在竞技场公开比武决斗,胜者可娶姑娘,败者丢脑袋。两人欣然同意,暂时又成了兄弟加朋友。比武之日,阿塞特险胜,自认姑娘到手,策马夸功,没承想马失前蹄,摔成重伤,临死前将与爱米丽娅结婚的权利让渡给了刚走下断头台、死里逃生的帕拉蒙。

现代读者或观众有点蒙了:整个故事里,爱米丽娅好像是一件摆设,一件精美的饰品,甚至仅仅是帕拉蒙和阿塞特之间为表明自己具有如何“高贵品质”的试验品。姑娘怎么想、怎么做,似乎与他们无关,他们对姑娘,考虑的和争夺的都是自己的“权利”,与情感没有半点关系。换句话,争也好,抢也好,决斗也好,生死也好,为的完全只是“面子”,所以阿塞特在临终交出爱的权利时能那么坦然,只责怪无常的命运而非苦恋终成一场空,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恋过。

全然不考虑姑娘的情感,在莎士比亚时代还可能得到一些人的理解,因为那时候的社会毕竟还在从封建向资本主义过渡,人也刚刚从封建道德桎梏中逐渐脱身,将“荣誉”放在高于一切(包括生命)地位的骑士精神还颇有些影响。但放到我们现在的舞台上,这两位贵族青年的举止恐怕怎么也难以让人们感觉“高贵”。转过来看看戏份不太重的雅典公爵忒修斯:正要举行人生的重大仪式即婚礼,刚战死疆场的国王的三位寡后前来求助,他几经犹豫,终于决定把婚期往后押一押,披挂上阵为寡后们夺回丈夫的遗体隆重下葬。他那句“我们生而为人,正应该如此行事,若贪恋情欲,便失了人的名份”,用良善和理智来驾驭情感,倒显得格调更高了一些。

其实,真正发自内心的爱,在《两贵亲》里是有的,而且非常动人,只不过放在了剧情的副线里,即“狱吏之女”与“求婚者”之间的爱情故事,而写这一片段的,正是那位年轻的合作者、有言情剧作家之名的弗莱彻。无名的“狱吏之女”出于对帕拉蒙一厢情愿的暗恋,毅然偷偷将“犯人”帕拉蒙放出监狱,连自己的父亲会因此受到牵连也顾不上了。从剧本里我们看不到帕拉蒙对此有任何的感激表示(当然啦:他是贵族,怎么会考虑到地位悬殊的姑娘的心思),姑娘深藏于心的那份爱恋就更没有得到过一点回应,她因此神志恍惚,整日在水边游荡(不由人不想起《哈姆雷特》中溺水的奥菲莉娅)。但是,深爱着姑娘的那位同样无名的小伙“求婚者”,却依然对她不离不弃,不顾姑娘父亲的好心劝告,恳请医生给他一些如何治好姑娘心病的方法。最后,医生让他试试假扮帕拉蒙,让姑娘把他当成自己心中的那个爱人。尽管最后姑娘的心病是否完全治好,戏里并没有说,小伙子的努力和坚持显然收到了积极的效果,姑娘感受到“帕拉蒙”也需要她的爱,更感受到了“帕拉蒙”对她的爱,疯癫的言谈举止平缓了很多,听台词,两人很快就要牵手成婚了。这一桥段,为《两贵亲》那条悲喜掺杂、虽喜犹悲的主线添上了一丝暖气:小人物的善良展现了人性的温暖和美好,相形之下,那两位“高贵的亲戚”为追求“名誉”,连爱的能力和情感都丧失了,哪里还有什么“高贵”可言?就连两人之间为爱的权利而起的口舌之争,都让人听来像是小孩子意气用事,甚至有些荒唐可笑。

也许,莎士比亚和弗莱彻有意要颠覆一下乔叟?有意要让装出来做出来的高贵破破相,让凡人小民的高贵人性与情感,透过身上的破衣烂衫,让世人得见一斑?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目前正在演着《两贵亲》,他们会怎么演?留点悬念吧。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