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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宇:活在当下 为舞台的震惊而震惊

2016-12-15 16:00: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林荫宇和刘丹在《晚安,妈妈》中饰演一对母女

林荫宇和刘丹在《晚安,妈妈》中饰演一对母女

答题者:林荫宇

出题者:陈宵晗

时间:2016年12月4日

采访手记

第一次见到林老师,是在鼓楼西剧场《晚安,妈妈》的排练现场。当时的她穿着演戏时的碎花裙子,披着白色毛衣,戴着圆圆的眼镜,“老太太”样子十足。排练间隙,她便叫住我,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和我探讨当代行为艺术。近距离与她畅谈后,我心中不免一惊:林老师虽然头发斑白,但皮肤白皙平滑,思维如兔子般跳脱灵动,对于先锋艺术的认知也很新潮。从那以后,75岁的老奶奶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心住着对大千世界都感到新奇的“好奇宝宝”。

《晚安,妈妈》关乎柴米油盐和死亡,讲述的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女儿告诉妈妈,她要自杀,母女二人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戏中,最后的枪声在所有观众心上都戳了一下,枪声背后是母亲要一人承受支离破碎生活的一声叹息。这是鼓楼西制作的又一部严肃戏剧。林老师和刘丹以张弛有度、酣畅有力的表演,精准呈现了母女坦诚面对生存困境的悲剧现实,沉重而又直指人心。落幕后,母女两人在光影中相拥、鞠躬、微笑,影影绰绰,让人恍惚。直到,七八余人捧着鲜花奔向舞台致敬林老师,捕捉到林老师满脸的笑容后才让你从刚才激荡的心情中慢慢褪去。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总在扮演着自己这个角色。林老师身上的标签有很多,导演、演员、教师、评委、写作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母亲和奶奶。她就像一个赶路人一样,一直在路上,从未停歇,尽心扮演好生活和工作赋予她的每一个角色。她不为功利,不为钱财,只为她心底对生活的那份执着与热爱。

1您是1993版《晚安,妈妈》的导演,时隔23年以演员身份回归,对这部戏的认识有什么变化?

作为一名导演,有两个职责。一是将现实生活中最深切的体悟融汇于戏剧中并得到响应,二是在每部戏中传达导演的一句话,所谓“导演阐述”。23年前,作为《晚安,妈妈》的导演,我会高屋建瓴地去考虑全局,我的导演阐述是人要怎样生存和选择。23年以后,我回归了塞尔玛母亲这个角色,关注点也聚焦在了这个人物上。60岁到75岁的这段时间,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人事物更加客观和宽容,生活的阅历和感悟让我更能“感同身受”塞尔玛的孤独和痛苦。

(问:以您现在的心境对《晚安,妈妈》的母亲角色如何理解?)

人性是复杂的,塞尔玛也是如此,我们要辩证地多侧面地去看待这个人物。她丈夫一辈子对她没有话说,这是一种冷暴力,她是孤独和痛苦的;面对女儿的病痛,她有她的自私和虚荣,但是她也在坚强和隐忍地去维护这个家庭。我现在对于塞尔玛角色理解就是我这23年对于人生的所有感悟。我想将这种浓缩而厚重的体悟通过塞尔玛去表达,这是一种欲望,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表演的欲望。

2您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扮演了一个没有文化的乡村老太太,这种反差您是怎么拿捏和处理的?

塞尔玛并不是中国人所理解的“没有文化的乡村老太太”,她只是一个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普通老太太。每个人不论身份如何,回归生活都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就是我们的共性。我所能做的是找寻角色的思想线、心理线、情感线、行动线和生活线,将它们像编麻花辫子一样交织在人物的血与肉间,是魂。

我没有过多去强调她的身份,而是通过建立塞尔玛的生活线索去真实地表演。比如,塞尔玛什么时候织毛衣,随着和女儿的互动,动作会有小停、大停和大收的变化,每一个动作的差异是我对于这个人物的细节设计。戏中,自杀前女儿想喝我做的热可可,每一场戏我都会认真地完成煮牛奶、倒入可可粉、搅拌、加棉花糖、加盐的所有步骤,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这就是生活。

3《晚安,妈妈》主创由老中青三代构成,这次最大的亮点是“40后”演员和“90后”导演碰撞火花,谈谈您和祖纪妍导演的这次合作。

小祖是一个阳光、理性、自信和有见解的导演。现在很多年轻导演都擅长形式大于内容的戏,而《晚安,妈妈》是一个以心理写实为主的内心戏。对于小祖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有挑战也会有突破。她拒绝煽情,不喜欢明确的指向性,我和刘丹写实的表演方式搭配她开放式的导演手法,“一新一旧”的结合将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虽然我们年龄差距近50岁,但在排戏中,我和小祖找到了沟通上的一种默契。我们常常会这样交流,“这时候不是林荫宇在演,林荫宇可以很温和,但是塞尔玛应该更强硬”。

4您是怎么记下《晚安,妈妈》这么多台词?有什么妙法?

有两个方法。一是,我根据多年的教学经验和舞台经验,通过分析和寻找台词的内在逻辑去更好地记住塞尔玛每一阶段对话的主要矛盾。深刻分析人物的心路历程,帮助了我去理解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二是,小祖重新翻译了《晚安,妈妈》,她对台词的要求是口语化。我在了解导演意图后,会对于塞尔玛的有些台词进行调整,让其更加口语化和精简。

5评价一下您这次的表演。

我基本上是本色出演。演员和角色不能完全等同,我经历了对这个角色的分析、想象、理解、构思、设计和呈现整个过程。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我端着热可可从厨房出来,开始擦汗,吹杯子里的热气,然后因为女儿质问我“爱不爱爸爸”而中止搅拌热可可,最后扔掉勺子说“不爱”,每一个动作步骤都是对角色的准确投射。

6林克欢老师对您此次演出有何担心,家庭后勤保障如何?

老伴林克欢(戏剧理论家,曾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编者注)主要是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家庭需要经营,需要两个人一起去承担。接手《晚安,妈妈》之后,排练占用了我每天大量的时间,让我觉得对家庭的贡献越来越少,会自责。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会因为这些琐碎的家务事吵架,但现在会有意识地去为对方分担。这是一种负担,亦是一种尽责,更是一种快乐。

7不排戏的时候,您日常生活都做些什么?

我们的晚年生活很简单。我帮老伴录入新书,看书读报,看电影和看戏;老伴主要写作。我们不会一起做家务事,而是分配好各自的家庭任务,各自去完成。

老伴的旧书再版,平时在家,我会用电脑一字一句帮他录入他的新文章。虽然工作量很大,但是我也不借助他人的帮忙,因为我就是他最好的校对。有时候,发现了一些语法用词的错误,我会标注出来,然后两个人一起讨论。

8现在每天演出,作息有改变吗?

我以前每天晚上一点多才会睡觉,现在因为演出反而睡觉时间提前到了十一点。演戏缘故,现在每天不能午休,晚上会犯困,但一站到舞台上我就两眼开始发亮了。

9您和林克欢老师都是戏剧圈的人,工作上会相互交流和指导吗?

林克欢是我每一部戏的文学顾问,给我提出很多高瞻远瞩的意见和启发。我们的关系就是亦师亦友,像兄妹,像同事,像座山一样牢固。

10胡可先生为您的《导演档案》作了一篇序,他称您为“学者型导演”,对您定位非常准确,您怎么看待这个身份?

胡可老师非常了解我,很感谢他对我的这个评价。我看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老伴是研究美学的,我会从不同领域汲取这些知识和思想然后进行思索,通过戏剧和文字表达出来。我拒绝人云亦云,所以我的学生常常说,林老师您有时候很多观念比年轻人还要新潮。

11您觉得成为一个学者是种天赋吗?

后天努力至关重要,先天因素会有一定影响。很多年前,我曾经在火车上偶遇一位普通的女性,她出生在山东一个小村庄,17岁孤身一人闯新疆,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我很敬佩她,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她的家庭教会她种田农耕,我的家庭教会我读书,但她的17岁要比我的17岁更勇敢,更拼搏。她的人格更有韧性,这是她努力的结果。

12您与戏剧结缘五十多年,您觉得作为一个戏剧人应具备哪些素养?

我认为,优秀的戏剧人除了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外,要学会关注生活,从生活中汲取养料,并善于思索。戏剧是从生活到舞台的跨越,现在很多导演都缺乏对生活的热爱,其实只有生活才能给予你动力去排一部好戏。

戏剧是和千千万万的人对话交流,不是导演的一种自我满足。正如果戈理说道,“忽然有五六千人到剧场里坐了下来,蓦然间,这一群人会为台上的震惊而震惊,为台上的眼泪而眼泪,为台上的欢笑而欢笑。剧场就是这样的讲坛,从那里可以把许多善良的事情告诉全世界”。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最重要的是要对这些观众负责,心中要有使命感。

13戏剧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用一句话概括,三个词来形容。

戏剧不是我的生命,我偶然走上了戏剧的道路,但是我要努力将这条路走下去。戏剧改变了我,让我体会到了人生的喜怒哀乐。所以,我常常在课堂上对学生讲,要以尊重、虔诚和敬畏的态度对待戏剧。这也是我对戏剧的态度。

14作为演员和导演两个身份,您更享受哪一个?

这两个身份不分伯仲,我都很享受。作为导演,我需要考虑的事情很琐碎很全面;作为演员,管好自己是首要任务。这两个角色都是一种创造,导演一出戏,孕育一个角色,都会让我很有成就感,因为期待观众的反馈而感到幸福。

15未来,还会再继续导戏或者演戏吗?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剧本或者角色?

如果精力允许,我想重排一个经典剧目,比如莎士比亚、古希腊悲剧、奥尼尔、萨特等大师的剧本,对其进行重新解构。当演员的话,“老太太”的角色都可以尝试一下。

16您60岁就拍好了临终照,您当时是怎么做这个决定的?

很久之前,我恩师的丈夫去世,我探望她时看到了她丈夫的遗照,帅气、稳健、有精气神。我突然受到了启发,我也要趁着60岁还没有完全衰老之前把最好的状态留存下来,于是就去照了一组我很满意的照片。家里人都很支持我,我们对生死都没有过度的恐惧和避讳,一致认为这是件积极的事情。

(问:通过这件事,我感觉您是一个有独特思考且乐观的人,我的理解对吗?)

我曾经历了胳膊、膝盖、腰、胆囊身体多个部位的八次大手术,最痛苦的日子我都扛过来了,我依然乐观。苦难是生活的一课,它教会我要如何更好地生活,它们变成了我的人生知识和经验。只要生活能翻篇,就都会好起来。哪怕是现在,每天也都会有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我会选择淡忘和化解,处惊不乱是我现在的态度。

17回望过去,您觉得人生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一定是有的。意大利、希腊和埃及是我一直向往的圣地,我想去看看古希腊圆形剧场,观摩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周游古代文明发源地埃及。但是由于我膝盖的缘故,我去不了远的地方,完成不了这些长途旅行。2003年,我还依靠拄拐生活,现在却能站在舞台上演戏,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恩惠和奇迹。我现在常常告诫自己,世界上好看的、好吃的、好书那么多,不可能都逛到、吃到和看到,既然如此,那就想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图个开心。

18您平日喜欢旅行吗?您去了这么多国家,最喜欢的城市是哪里?

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我不喜欢宅在家读书,会经常去博物馆画廊看画,在大街上溜达,去观察和感受这座城市。我对去过的每个城市都有很不一样的认知。就比如,华沙就像是一个戴着花头巾穿着蓬蓬绣花裙子的农村少女,布拉格像极了《牧鹅少年马季》中戴着尖尖帽子穿着靴子的少年,东柏林又宽又直的道路好似一个健壮中年男子,布达佩斯扮演的是一个戴着珍珠耳环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生美景,数不胜数。

19分享一个最近让您有幸福感的事情吧。

有一天,排练完回到家,老伴煮了一锅热乎乎的白粥。我刚喝了一口,就对老伴说,电视上总问你幸福吗,我现在喝了一口,就想说我现在特别幸福和知足。就像《晚安,妈妈》里塞尔玛对女儿说的,快乐是不会自己找上门的,怀着对生活的一点感知力,就会快乐得很简单。

20您觉得对一个女性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立。思想和经济都要独立,做到这两点,其他的就都有了。

212016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您回顾一下这一年,有什么想跟大家分享的?展望2017年,您有什么心愿?

2016年很忙碌,也很有意义。年初1月,我给中央戏剧学院2012表演系排了毕业大戏《曹操和崔琰》。12月,我以一个演员身份站在鼓楼西剧场舞台演出《晚安,妈妈》。2016年,我以导演作品开头,演员身份收尾,是赠予我迈向76岁最完满的礼物。对于明年的展望,希望《晚安,妈妈》的巡演计划可以实现,我也将随着鼓楼西剧场的脚步前进。

本版文/陈宵晗

本版摄影/喜洋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