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版《傲骨贤妻》：不安于室的女人们到底想干吗
◎吉云飞
《傲骨贤妻》（TheGoodWife）是韩国第一次翻拍美剧。自古翻拍多扑街，这一次却近乎拍出了我理想中的都市剧。我向来期待的都市题材，是直面当代激烈又绵长的生活形态的变迁，于日常的琐屑和断裂里，抵达我们最切身最入骨的焦虑和困惑，并展现出一种有开拓性的令人信服、欣赏乃至陶醉的生活。韩版《傲骨贤妻》就饱含着我们这个时代最丰富的情感和信息，也找到了一种相对妥帖的呈现方式，此间原作当然是居功至伟，但韩版的故事和美剧原本的焦点已有所不同，就像从同一个起点向同一个目的地出发但路线有别的两趟列车，路上的风景已殊。
走出家庭的绝望主妇
“GoodWife”这个剧名是全剧最大的反讽。不是不想做好妻子，也不是没有做家庭主妇的能力，而是无论Alicia还是金慧敬，皆是欲为“好媳妇”而不得。两个版本的主要人设大致相近，都是政要丈夫因性丑闻入狱后，当了十几年全职主妇的女主为维持家庭生计重新做回律师。不过美版还可以勉强说是律政剧，Alicia甚至一度从政竞选过检察官，而用十六集浓缩原作七年七季的韩版则仍将重心放到了伦理和情感的纠葛中，金慧敬最初接手的几个案子也全部是因两性关系带来的冲突，这很东方，也很明智。
年轻一代并非不爱看家庭和情感戏，他们只是不愿在婆妈剧里浪费时间，从未和婆婆长期生活过的女性观众怎么可能对婆媳关系和邻里纠纷真正感兴趣？这不是她们的生活。但将目光落到家庭和工作的纠缠里，是退居家中默默奉献还是走向职场勇往直前，乃至在原本的“主内”“主外”的秩序统统瓦解时，该如何寻找新的自我定位和建设新的情感结构，都成了最迫切的问题。《傲骨贤妻》就将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后的高知女性，重新抛到了职场新人的位置上，并为女主选择了律师这一永远直面他人最浓烈生命时刻的职业，从最安逸平淡一步跨到最精彩动荡。
说是走出家庭，其实一开始只是走出了厨房，从家庭主妇变为“家庭主妇+职场新人”，顶起了整片天地。这一步跨出，就再也无法回头。韩版中暂时被收押起诉的检察官丈夫李泰俊在不断恳求妻子金慧敬相信他还有翻盘的能力，“一切都会回到原点”时，并没有理解妻子真正的痛苦。人类必须要有幻想才能忍受现实，当李泰俊的出轨事件在全国公开，以他为主角的色情视频被周围所有人观赏，金慧敬作为家庭主妇的那个童话就已经被完全打碎了。
金慧敬不是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渴望，而是抱着对过去日子的彻底绝望才走向新生活的，而这也并非是一个单纯从绝望走向新生的故事，律师的生涯中还是有那么多的从肉体到精神的煎熬。身处韩国的金慧敬比Alicia更无奈的是，就连她平日里开的车也不属于她的财产，在发布会结束后也没能像Alicia一样爽快地给丈夫一记耳光，但相同的是，她们都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不能被统治和驯服到如此程度，这日子没法将就着过下去了。
我们都是残缺的？
不过吊诡的是，金慧敬接手的前两个案子之所以绝地翻盘，让她在律所得以立足，主要是因为还在狱中等待判决的检察官丈夫的帮助，而这也是编剧的高明之处。李泰俊并不是一个“渣男”，而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所谓“好男人”，年轻英俊位高权重，就连出轨被公开也是因为落入政敌的圈套，未“出事”的十几年间就是一个模范的“GoodHusbend”。但无论对李泰俊还是金慧敬，他们过去所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的家庭，编造着的神话，在今天都是如此易碎，没有政敌处心积虑的攻击，可能也会有其他东西来击碎它。
日剧《昼颜》是让女人去打破这个迷梦。在日本，女人们则是在抛家的男人们身后营造女性空间中，用一场同样残酷的粉红革命而非两性竞争来颠覆旧秩序。一部多年前流行的日剧《熟年离婚》就揭示出这种婚姻关系的另一重面向，日本的男人在退休前整天忙于工作，下班后还要和同事下小酒馆喝点酒，当丈夫醉醺醺地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则要伺候着丈夫洗澡安睡，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就要准备早餐和上班用的衣服，一生都在围着丈夫和孩子转悠。唯一自由的就是在男人上班后，这也就是《昼颜》故事发生的背景：工作日下午三点的恋人们。而在丈夫退休之后，妻子离婚可以直接获得丈夫一半的退休金，然后甩掉毫无生活能力的老年丈夫——俗称“大只垃圾”，开始一段美好的晚年生活。这就是普通中国人难以理解的“熟年离婚”。
这种婚姻的模式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高声喊叫着“来啊，互相伤害吧”，把男女双方都变成残缺的人。我们应当都很熟悉那个神话了，“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残缺的，永远在寻找着我们的另一半”，不过这一看起来很美的爱情神话却是从“夏娃是耶和华取亚当的一块肋骨造成的”那个如今已觉得是彻头彻尾歧视女性的创世传说演变而来的。曾经，人类为了能够更好地繁衍生息，将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不得不形成这样的家庭模式，并为之编造种种幻象和美梦，使身在其中的双方都能愉悦地生活下去，至少，艰难地忍受下去。但当人类的生活形态发生根本改变，外部的生存压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事关生死的时候，一部分人或许就必然会缓慢而坚定地在阵痛中营造自己的理想中的情感关系和婚姻模式了。
请允许生活再多一种可能
“记住，一切永无结束之时。”Will在闪回中这样告诉Alicia。意外死亡的Will的最后现身正式宣告了美剧《傲骨贤妻》的全剧终。而Alicia在长达七年七季的剧集中获得了成长，但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得到，竞选上检察官后很快又因为政治丑闻而被迫辞职，一切世俗的东西，包括丈夫Peter、恋人Will，甚至儿子也都一一远去。有人说《傲骨贤妻》教会了她生活的残酷和成长的必要，于我而言，则是再一次体会到与任何人的缘分都是有尽头的，无论是父母、爱人乃至子女。此外则是出走之后，既然饿不死，也就不至于回来讨饶，那下定决心之后就不妨先走走，不要做如此驯良的傀儡。这不只是针对女性，对于男性也同样如此，在Peter那条线中，我们能看到信仰是无稽的，只要蒙蔽公众就行了；理念是无谓的，只要利益交换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获取金钱和权势的幕后支持。而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我们即使没有勇气和力量去对抗，但至少可以选择不那么驯服。
当在一个消费社会有形无声的控制下，女人被限定在“买买买”里，男人则沉醉在“抢抢抢”中，那么双方注定都是残缺而扭曲的。我们犹记得帝都某民政部门海报的内涵：“做一个好主妇，好母亲，是女人最大的本事，为什么要削尖了脑袋、累吐了血，跟男人争资源、抢地盘呀？”把女人赶回去做好主妇和好母亲，让男人去争资源和抢地盘难道就会是我们的幸福之路吗？且不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必然有反抗，对女性的限制终究会以另一种形式报复在男性身上，就算是争抢和掠夺也绝非男人的天性。我至今仍时常想起本科毕业时，室友临行前对我的一番话，“如果我是个女生就好了，那我早就选择去找个高中做语文老师了”。有的女人想走出家庭，但有的男性又何尝不想走回家庭。给女人多一种可能，也是给男人多一种可能，给生活再多一种可能。
《傲骨贤妻》让女主在绝境之中顺理成章地开始新生活，但如果Alicia或者金慧敬不是丈夫出轨在先，她们仅仅是像娜拉一样在某天无法再忍受“男主人”的控制，毅然选择不合作，是否还能得到多数人的同情与支持？在这个“打小三”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的年代，我们同样在前所未有地恐惧着既有生活方式的激烈变动，不婚主义，同性恋，乃至开放式恋爱关系，但愿我们能允许生活有更多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