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淡豹在文章里写道,范雨素的写作跟“打工文学”、“底层文学”有很大不同,那如果把范雨素、许立志等人的写作放到文学史的视野里,你认为他们的写作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你怎么定位他们的写作?
张慧瑜:范雨素可能是更有自觉意识的创作者,她对自己的生活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和解释,也很愿意表达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包括范雨素、许立志等底层打工者用文学的方式写出自己的故事,对当下的中国来说非常重要。首先,他们的写作让人们看到中国的另一面,看到生活在城市、社会底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因为在主流文化景观中,基本上看不到工人文化、工人文学,即便是打工文学、底层文学也是非常边缘的存在;其次,底层文学有相当一部分是知识分子写的,而范雨素、许立志是自己写自己的故事,这对于弱势群体来说非常有意义,避免被他者化和猎奇化;再者,他们的作品都是个人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但其实他们的写作代表着千千万万进城打工的群体,也是普普通通劳动者的声音;最后,我觉得他们的写作拯救了“文学”这个文类,其实在20世纪历史上,文学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是当下的文学变得越来越不好看,这不仅是文学语言上的隔膜,更重要的是文学写作与当下中国的现实和发展脱节,甚至严重滞后,从一些纯文学作品中感知不到今夕何夕,而《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不长,却描述了从50年代到当下,从母亲到范雨素,再到她的女儿,三代女人的坎坷、流离的命运,内容非常丰富,有史诗的味道。
澎湃新闻:也有很多人在提到打工文学的时候会有批评,认为在艺术上比较粗糙,以及内容比较单一,你怎么看这些问题?
张慧瑜:我觉得艺术上粗糙不是打工文学固有的,其他的文学、艺术领域肯定也有粗糙的作品,但是比较优秀的打工文学恰好是艺术上没有问题的。比如许立志的诗在语言表达和想象力上是非常优秀的现代主义诗歌,还比如电影《我的诗篇》中陈年喜的诗歌《炸裂志》,多么有力量,从岩石的炸裂到自己身体的炸裂,这种力量很大程度来自于他们自己的亲身感受,他们的生活就是炸裂的岩石。范雨素的这篇写母亲的文章,也让我想起萧红的小说,语言节制而清晰,感情隐藏在文字背后,就像范大姐对自己的生活不卑不亢,她的文字也是如此,没有苦情,有的是三代女性生命的坚韧。
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大院里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和工友图书室,摄于2015年1月7日。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澎湃新闻: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农民出身的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他们的农村经验也给了他们非常多的写作资源,但你认为像今天所谓的“新工人文学”、“打工文学”跟比如莫言、阎连科这些作家相比,他们所面临的境遇、写作资源等的不同在哪里?
张慧瑜:农民、农村之所以会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核心主题,与中国现当代历史有关,也是中国乡土社会在外来因素的压迫下寻找自己的现代化之路。乡土中国基本上是中国的隐喻,这从五四时代一直到80年代都是如此,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多的乡土作家、写农村的作家,与“农村包围城市”、“工农兵主体”等基本的社会历史经验有关。
在我看来,莫言、阎连科写的乡村基本上是一个想象的、过去的、高度意识形态化、概念化的乡村,与当下中国的乡村经验关系不大,新工人文学主要还是写当下的城市、乡村故事,他们面对的是90年代市场化改革之后所出现的一种新的城市、乡村经验。
澎湃新闻:你个人是否认为他们有朝一日会成为某种成气候的文学一代,比如说打工文学作家群,从而进入更主流的大众的阅读视野被接受?
张慧瑜:我认为从目前的文化环境和社会结构来说,恐怕还不可能,因为想打破现有的文学秩序和利益结构,仅靠几个打工文学作家的成功是不可能完成的,这需要更大的社会格局的变化。但是,我希望主流媒体能更多关注打工文学的作家,提供更多的发表渠道,比如现在的自媒体就比传统的文学期刊更有包容性,愿意推动像范雨素这样的作品发表出来。
《我是范雨素》的结尾澎湃新闻:在今天这个时代,当我们谈到文学的作用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一种说法,就是说文学其实没什么用,或者说文学是无用之用。也有人说文学的作用其实就是在艰难的现实中给读者一点安慰,这类文学观好像很主流。但是通过阅读范雨素的文本,我似乎觉得文学不仅仅只具有这么消极意义上的作用,可以说范雨素的出走、她的奋斗其实都来自文学,从他们身上,文学的作用跟之前讲的是很不同的,你怎么看? 张慧瑜: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恰好从许立志、范雨素身上看到文学的力量,对于这些工作紧张、为生计奔波的劳动者来说,用文字来表达依然是一种最容易实现的方式,也最廉价,最触手可及。文学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没有实际用处的,因为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像范雨素这么幸运,写得质量这么高,即便如此,也很难依靠文学改变个人命运。 对于大部分打工者来说,从事文学创作本身是逃离异化生活、获得生命喘息的方式,因为文学毕竟是一种有创造性的劳动,会带来一定的满足感。从他们的作品中,我看到文学发挥着一种最简单、最质朴的功能,就是直接表达他们的生活和生命状态。他们像每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人们一样,更深刻地体会到一种不自主的、异化的状态,这本身也是很多人看了《我是范雨素》之后有所共鸣的地方。 澎湃新闻:在范雨素的文章里,我注意到她提到“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样的提法,这种很自觉的历史感,是来自他们的生活经验吗?还是来自课堂上你给予他们的理论学习? 张慧瑜:我想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一方面他们对当代历史有所了解,另一方面在文学小组课上也会讨论一些社会问题。我记得范雨素有一首写留守儿童母亲的诗歌,最后提到了“祖国的花朵”一词,希望留守儿童也能成为“祖国的花朵”,这本身就会唤起一种历史记忆,在50年代所有新中国的儿童都被称为“祖国的花朵”,而现在几千万打工者的孩子只能做没有父母的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