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学者贺照田今年5月8日-20日在中国美术学院密集进行了“当代中国的文化无意识——以余华、方力钧、贾樟柯为例”的课程,为配合这次课程,今年中国美术学院学生组织的南山读书节也相应设定的是讨论余华、方力钧、贾樟柯。本文根据贺照田在南山读书节中对学生三次讨论的回应编辑而成,经参与组织南山读书节的袁安奇审阅。
我的课程整个主题是叫“当代中国的文化无意识”。对文化无意识的揭示是为了再往前走,所谓无意识,有时候它会归到某些特别有意味的东西里——在你们谈到命运,谈到沉默,谈到天,谈到注定,谈到自由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要把归于命运的感觉归于命运,归于天,归于沉默,这是我特别想探讨的。
我这次来教课挑的三个案例,他们影响大,是所在领域的标杆性人物,而且非常有才华。比如,方力钧和贾樟柯,不说他们的电影和绘画,他们的讲述能力和写作能力也都很强,从他们自己提供的讲述中,有很多东西可以和他们的艺术作品相映照,从而提供给我们很多理解和分析的方便。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在当代的标杆性。如果你们发现他们内在有一些特别的盲点或者无意识,你讨论清楚的话,就意味着你的发现对整个时代都可能有意义。
大家知道,1980年代中叶兴起的最重要文学风潮是现代主义和先锋派,很多作家,大家不一定都读过,但至少听说过,像马原、残雪、余华、苏童、格非、洪峰、孙甘露、刘索拉等等。这些作家每个人都不完全一样,但如果只挑一篇文字来认识其时的现代主义、先锋派,余华这篇《虚伪的作品》应该首选。余华这篇文学思考涉及当时文学风潮中最核心的一些理解——关于真实的重新理解,关于精神性的重新理解,关于文学怎么能获得真正想象力的重新理解,等等。也正因为余华《虚伪的作品》所具有的这一特性,把这个文本存在的问题分析清楚便有助于我们来透视1980年代文学上的现代主义和先锋派的问题。
余华 (除有特别注明,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余华笔下的人物要么太单纯,要么所处环境太荒诞。”
具体说到余华,我自己也一直在想,怎么来讲余华?余华的写作在中国当代三十多年来始终有非常大的影响,仔细讨论的话可以上一学期的课,但是我只有两次课。我原来的想法是通过余华的《虚伪的作品》和另外几篇创作谈,再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选几节结合起来,跟大家一起讨论。
关于方力钧,我则想跟大家一块儿看他的绘画,从分析他的画来提问题。至于贾樟柯,则想特别聚焦《二十四城记》。这部电影的特色之一是把演员演的部分和纪录片的部分结合起来。这部电影特别有意思的地方之一是纪录片删掉的部分,我发现删掉的部分经常是具有重要性的部分。为什么会如此?从这个问题和影片中另外几个问题入手,一层一层地提问就会帮助我们思考得比较深。
贾樟柯,很多朋友看他的作品,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我想指出在大家喜欢和不喜欢的贾樟柯作品里面有共通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特别致命的。如果认为贾樟柯有好的阶段,也有不好的阶段,而没有发现贾樟柯的好和不好中有问题的、贯穿性的东西,对贾樟柯的认识就还是比较浅的。现在我们如果发现贾樟柯的好和不好的作品中都有非常有害的贯穿性的东西,我们的认识就比已有关于贾樟柯的认识大大深了一层。
说到余华,吴凡蕊同学讲得非常好,她说余华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作为小说作者的身份,还有一个是作为评论者的身份。对此,我们分得还可更细一点,说他有三个身份,一个是写小说的余华,一个是写艺术评论的余华,然后还有一个是对中国今天具有根本性意义的问题直接做出把握与解释的知识分子余华。作为写小说的余华,通常认为他前后又有变化,1980年代作为先锋派作家的余华和1990年代某种程度上回到现实主义传统的余华,即写《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余华。
我们先说文学的余华,对这一余华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就是把现实主义阶段的余华再分为写《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余华,这个阶段的余华基本上大家都喜欢;以及写《兄弟》《第七天》的余华,这个阶段的余华很有争议。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这两个阶段的余华,中间其实有特别的贯穿性。叶薇同学讲到,《活着》里面除了福贵其他人都死了,所有人的死都很荒诞。我们设想一个人如果生活在过于极端的状态,过于荒诞的情境中,他的生活,他的身心状态都被这极端、荒诞完全左右,他的生活,他的身心状态便不可能展开,我们也就不可能展开探讨——他是否可以有一种更健康的、可以自主的日常生活形式和精神、心灵形式。文学这时对人、对生活、对精神、对心灵、对社会的书写,才给我们一个主体思考介入的空间,从而让我们发现生活、精神、心灵、行为是否还有自我改善,至少做挣扎的空间,并以这些为契机,对我们所在的时代给出理解。从这个角度,你会发现余华其实一直有很大的问题,他的人物要不是太单纯,要不所处的环境太极端了,太荒诞。
余华通过人物的单纯,通过一些特别极端、荒诞的情境,取消了——对生活、精神、心灵、行为是否还有自我改善、至少做挣扎的空间的——叩问。所谓福贵的境界是什么?当所有这些叩问都被写成不可能时,福贵又要活下来,他的境界就变成一种特别可以理解的选择。但所以至此,小说实际在表示,任何关于主体性的思考都没有展开的空间。余华笔下的福贵表面上与道家超脱相似,实际上很不同。庄子的超脱是积极的,但在福贵那儿就完全不是。
贾樟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