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野间
人偶是最令我们着迷的人造物之一。小时候,我们多少都猜测过商店橱窗里的模特晚上会干什么。喜欢或讨厌,都来自于某种“同类”意识。对宠物,我们往往说:你看它的眼神会说话呢,像人。换言之,我们爱非人之物身上的那点儿人性,而我们最害怕的也是这个。没有什么比形形色色的人偶更能体现这一点的了。作为人类自身的“反射”,人偶站在我们的外部去挖掘我们的隐私,包括那些压箱底的希望和恐惧,也包括我们看不到的阴翳之美。许多人相信,它们可能被“灵魂”附身,也可能自身就拥有灵魂。正因如此,人偶和面具的故事是神话、怪谈、艺术和恐怖电影中经久不衰的一类,就像月光通常比日光更富于魅力一样。
从《鬼娃系列》到《蜡人形馆》,从十八世纪匈牙利的肯普兰所做的“会下棋的土耳其人”、操纵人偶的腹语师到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电影《雨果》中的机械人偶,西方人迷恋人偶也有悠久浪漫的历史,然而最神秘、最美丽的“人偶故事”从来都在东方,特别是日本。它是当之无愧的“人形”之国,室町时代(对应于明朝)的机关人偶早已巧夺天工。日本人形一直有两个同样发达的谱系,一种是延长人的功能,为人作工具,比如“机器人”罗伯特;一种是模仿“人”,比如用于祭祀“替代”的市松娃娃、不暴露任何机关的江户送茶人偶和杂耍人偶、三月女儿节上华丽的“雏人形”。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称前一种面向未来,而后一种则背朝过去,替我们背负回忆、放不下的情感和难以掩盖的罪恶。
更吸引人的显然是后者。这类人偶文化同时渗透到高级艺术和大众工业中:能乐、歌舞伎、人形净琉璃和动漫模型、买零食时附送的精巧的“食玩”,是同一种审美理念生长分杈后结出的果实。中国戏剧中嬉笑怒骂的脸谱到了日本,就变成了其“幽玄”之美最重要的表征。有人说世上最难猜的,是日本艺伎和武士的内心,两者的特征都是缺少表情。而面白敷粉的艺伎妆和歌舞伎,可以说是古时候能乐面具的一种延续。美丽的市松娃娃也一样有着白色的圆圆的脸、纯黑的头发和眼睛、无表情的面容。这样的面容,代表着普遍的,同时又超越于人的存在。被这样的眼睛直视,如同进入漩涡和黑洞,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人生的背面。利用人偶这种古意盎然的东西杀人,是“本格”推理文学中不怕被用滥的“梗”。岛田庄司的《占星术杀人事件》就是其中的“经典”。著名的推理漫画《金田一少年探案》里,市松娃娃被摆成一排,用作真人的替代。每当人偶“被杀”——缺了胳膊,或少了脑袋,也就有一个真人被以同样的手法杀害。在京极夏彦的《西巷说百物语》里,人形师之间的怨恨演变成了人偶大战;连城三纪的《变调二人羽织》也同样利用了与人偶相似的原理。至于三津田信三、绫辻行人这类从来热爱“装神弄鬼”的推理作家就更不必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