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我是多么‘中国的’”
《豆腐》,汪曾祺说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还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冬天》,“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胡同文化——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序》,说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国子监》,有棵柏树,据说是元朝的首任国立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再活个几百年。
《故人往事·收字纸的老人》,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汪曾祺的文字,有着“浓郁而飘浮的特异气氛”,轻抚吹起“中国风”。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桥边小说三篇·幽冥钟》里边的一节文字,令他的老友黄裳倾情激赏:
偶然相遇,不禁有奇异的生疏而兼熟悉之感。这岂非六朝小赋中的一联?写出了环境、气氛,既鲜明又经济,只用了八个字,以少许胜多许,而且读来有音节、韵律之美,真是非常有力的手法。平视当代作者,没有谁如此写景抒情。
汪曾祺也明白,自己的能耐就是“很中国”。
1987年12月初,在美国生活了3个多月时间,即将返程回国。在家信里告知夫人,美国华人作家寄给他不少作品,读读觉得挺有意思,跟大陆的全不一样,自己多年锈锢的窗户好像被打开了。不过看起来还是比较吃力,得适应这些海外游子的思维,“我这才知道,我是多么‘中国的’。我使这些人倾倒的,大概也是这一点”。
铁凝在怀念文章《相信生活,相信爱》中,引用了一位青年评论家的一段评说,“他用非常中国化的文风征服了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显出特别的‘新潮’,让年轻的人重新树立了对汉语的信心”。
“中国风”,又“新潮”,岂不是在说周杰伦?
《发如雪》《东风破》《本草纲目》《青花瓷》《兰亭序》《烟花易冷》……单单歌名,就投向古典的怀抱。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等待苍老了谁”“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传统的韵致浓郁扑鼻。
MV,轻罗纱帐、旗袍女子、琉璃茶盏、青色笔架、红色灯笼,算是标配。
《忍者》《双截棍》《龙拳》《双刀》《夜的第七章》《霍元甲》《红尘客栈》《天涯过客》……诉说着的是一腔侠客情怀,“日行千里系沙袋/飞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来”。
说唱音乐,有武侠,有中国茶文化,有象棋之道,有中草药,有陕西皮影。在乐器编配上,有二胡、锣鼓、快板、钹,这些旧物件、老伙计在他的调配与指挥下,都醒过来了。
还把儒家“仁”的思想、“孝”的思想温暖地吟唱,“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试想,如果周杰伦凭着这么几把刷子,穿越到唐宋元明清,他是否还有饭吃?
就像有人评价汪曾祺,说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一位20世纪30年代作家。
这才值得珍惜。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下的这个时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
《觅我游踪五十年》,说昆明翠湖近西岸有个圆圆的小岛,“我”曾在一个月夜和两个女同学到岛上去玩。岛上没有什么景点,平常也不见游客,晚上更是阒无一人,很幽静。
不料来了一队警备司令部的巡逻兵,一个班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半夜三更,你们到这里来整哪样?你们呐校长,就是这样教育你们呐!”语气粗野狂妄。
“这不但是煞风景,而且身为男子,受到这样的侮辱,却还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是窝囊。我送她们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这两个女学生现在大概都已经当了祖母,她们大概已经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了。”汪曾祺写道。
这里的“我”,应该可以等同于汪曾祺本人的。
如果成立,这么坦诚,难得。毕竟是一桩糗事。
我们习惯了掩藏、包裹自己。
《灯下》,汪曾祺早期作品,写了一群人围着店堂海聊、打趣,谈点“新闻”。难免冷场,活跃分子开动脑筋,想着新的话题,不至于让气氛肆意下沉,“大家都尽可能的说别人的事情,不要牵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顶好留到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说说去)”。
说别人总是安全的,也是有快感的。
实在要牵涉自己,那就把“甘”拎出来,浓妆艳抹,热热闹闹,歌舞升平。
至于“苦”,先含着,吐不掉,就静悄悄吞下去,侵入血液,渗入骨髓。
周杰伦唱:“妈妈的辛苦/不让你看见。”
俗话说,报喜不报忧。
积极地看,这是好心,也是好意。但转眼一想,“忧”并未稀释、流失,反而正在生长发芽,以待时机,各个击破,横扫千军。
中国人能否活得坦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