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虎摄影|阮传菊
早晨八点钟,南京老城南。拄着拐杖的老人,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推开庭院深深的门。他左手把拐杖放在墙角,右手取下木架上的熟绒就开始工作。狭小的工作室,是甘熙故居99间房中的一间。
这里曾是南京望族甘氏家族的官邸。老人工作室不远的房间,曾是黄梅戏名角严凤英和甘家三公子甘律之的卧室。
这老宅里,曾经京剧昆曲黄梅戏,余音绕梁百年不绝。甘严二人的《天仙配》最终遭遇棒打鸳鸯,甘氏家族最终也人去楼空,只留下坚守的老手艺人。
诺大的宅院,除了剪刀剪绒时发出的吵吵声音,就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老人和他的手艺,都变成古董,将成为远去时代的回响。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簪的便是绒花
老手艺,名为绒花。这是一门源自唐朝的风尚。“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韦庄《思帝乡》),“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李白《宫中行乐图》)。唐诗里的仕女头上所戴杏花、山花说的是唐朝仕女“头戴一枝芳”的传统。
《红楼梦》中有一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李纨将“宫里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送给大宫园中姑娘们。谁先挑选宫花,谁挑什么样的宫花,引得林黛玉等大小姐争风吃醋。
所谓的“宫花”和“堆纱花儿”,就是绒花——大观园中,女人们对绒花一见倾心的情形,不是曹雪芹杜撰,而是说的南京流传了千年的风俗。
旧时,南京“一事三节”(婚嫁喜事和春节、端午、中秋节),都有戴绒花的传统。由而绒花有“发髻上的南京”之称。
老艺人名叫赵树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南京老城南一带聚集了40多家绒花作坊,柯恒泰、张义泰、德胜祥、马荣兴……而赵树宪便是张义泰的第三代弟子。
赵树宪还记得当年绒花“绽放”时的情景:逢年过节,南京大街小巷随处都可见到身背圆屉的卖绒花人。卖绒花卖花郎背的圆屉一般有四五层,每层装有不同样式的绒花。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会拿着个长柄的镗锣,一边吆喝一边摇晃镗锣两边拴着的小木槌,木槌从左右两面打击锣面,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
卖花郎背着圆屉穿街过巷,一听到锣声响起,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探出头来。
旧时不像现在,化妆品琳琅满目,女孩子可选择的化妆品少得可怜,于是这些美丽的绒花就轻而易举的俘获了姑娘们的心。
“看着卖花郎把货担往热闹的街口一放,那一层层摆花的圆屉放在地上,周围就围满人时,作为绒花艺人,我很自豪,虽然我不能像卖花郎一样担货担上街”(赵树宪老人年轻时作过截肢手术,只能靠着拐杖走路)一说起绒花的“光辉岁月”,赵树宪就激动溢于言表。
如今他已经成为最后的绒花艺人。一把剪刀,一盏台灯,蜗居在南京老城南甘熙故居中,向游客“表演”着南京独有的绒花工艺。
如今甘熙故居成了南京民俗博物馆,甘熙故居有九十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被这样的民俗填满。
赵树宪不喜欢绒花被这样对待,在他看来,每个房间里放一种手工艺,让老艺人们“表演”昔日的南京。
手艺人就成了动物园里供人参观的动物。游客看到的不是活态的绒花,见证的是绒花已作古的现状。
绒花兴盛,是因女人爱花,鲜花受制于时令不可四时常有,又易枯荣而不能长久。如今鲜花已经随手可得,绒花便失去了替代假花的功能。于是大量绒花艺人转行,一转眼赵树宪,已成为“最后的绒花艺人”十多年。
赵树宪一手拿剪刀,一手拿着绒条打尖。打尖,就是用加工绒条,使圆柱体状的绒条,变成钝角、锐角、圆角、球体等形状。
打尖相当于园丁修枝剪叶,只不过,园丁修枝剪叶时,他的花是一个整体,而打尖时,花被拆分成了“零件”。
赵树宪在在打尖时,不仅考虑单个“花瓣”、“花蕊”的美观,更注重它们组合起来的协调性。
赵树宪不想把绒花再做成鲜花的替代品。绒条的排列组合,是否可以拓展绒花的边界?和我们这个时代有重新接轨的可能?虽然年过60,手脚已不利索,但赵树宪一直试跟上时代的节拍。
先按传统的路数,做出各种吉祥喜庆的图案,希望借传统节日的力量变成头饰,失败!
时代变得太快,虽然绒花曾经是“发髻上的南京”,但如今谁头顶这大红花,不被说成脑子有问题,就会被看成演cosplay的。
尝试一下,不再以发髻为根据地,变成装饰在墙上的挂画。
变通一下,突破“花”的边界,变成书法的另一种形态。向年轻人抛个媚眼,把绒条组装成熊猫,卖个萌耍起宝。原来绒花不像想象中脆弱,它可以占据书桌,发挥绒花“花开不败”的特性,把和鲜花的千年竞技进行到底。
世界风云变幻,我自然岿然不动,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时代过去了。欲求美人折,草木有本心是远远不够的。
做绒花,不仅仅是做园丁,观察花花草草形态那么简单。还得研究时尚流行,把传统的绒花改成胸饰,居然有年轻人佩戴后发微博秀朋友圈。
可以跨界,吸收点翠的技法,让绒花重新占领发髻,老手艺也能变得流行。
2012年5月17日,法国戛纳,“龙女郎”姚星彤身着“绒花若雪”礼服亮相,礼服滑如丝白如雪的毛绒制成孔雀般造型的裙身,配合手绘和刺绣接合的透明紫藤,姚星彤走在红地毯上就如同走在水边的孔雀。
很多人通过惊艳戛纳的“绒花若雪”,知道了“中国风”设计师劳伦斯·许。但很少有人知道“绒花若雪”的裙身。是赵树宪用一个月时间,用一千根绒条拼接而成。
“绒花若雪”的出现,把绒花从历史废纸堆拉回时尚圈。
花了一周时间,赵树宪完成了他的作品——一只凤冠。当他把这凤冠兴起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立马有女孩围上来,试戴凤冠扮新娘。
以前中国没有婚纱,结婚时,凤冠霞帔是每个姑娘结婚时的标配!后来,这个风俗被“移风易俗”掉了。最近两年,好像又慢慢开始回归了,这凤冠,每年都要卖掉好几顶。
国际奢侈品某马订制的绒花作品(商业机密某马名字我不说)有新人戴着结婚,有藏家拿来收藏,有演员用来做道具,绒花沉寂多年再度绽放。
6年前,第一次采访赵树宪时,看到这名为《期望》的作品时,问他创作缘起。“有一天在传花(绒花工序之一)时,抬头看到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觉得整个世界充满生机。我很期望绒花,也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赵树宪不敢奢望绒花再度成为,“发髻上的南京”,他只有个小小的期盼,自己不再顶“最后的绒花人”这头衔。
赵树宪收过很多徒弟,但没有一个能真正做满三个月。
6年后,惊见电影版《三生三世》海报,十里桃花头顶绒花。欣喜绒花真正的流行起来。恭喜赵老摆脱“最后绒花艺人”头衔!
赵老回复:我不仅最后的绒花艺人头衔没了,绒花艺人的头衔也快丢了。
原来,某设计师,拜他学了三个月绒花后,就甩开老师接到欧州订单,学生不像老师一样就算订单排到三年后,也还要一刀一剪自己做。徒弟成立了公司,直接把”绒花”二字,注册了商标。如果商标注册通过,摆在赵树宪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别做绒花,要么向徒弟购买商标授权。
古董老师惊呆了:“绒花是传了千年的工艺,怎么能注册商标呢?苹果再牛,也只敢注册“苹果手机”不能把“手机”注册了啊!“
京剧著名家汪小丹佩戴绒花头饰
60年前,在甘大家院中,唱黄梅戏的严凤英曾经头顶绒花凤冠,演绎《天仙配》时,唱戏者被贱为“伶”,做绒花者被简称为“匠”;60年后,戴花者被称为“演员”,手艺人神化为“工匠”。
其实,我们都明白,那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装。匠向来艰,只不过赶鸭子上架成为社会脊梁;盗亦有道,我们总是一不小心就逾越了底线。要有允许别人吃饭的心胸,别动不动就抢别人饭碗。
发源盛行于西方的琉璃对于一向以陶瓷为主的中国来说,还是一个神秘小众的技艺,大家对于这门技艺的认识微乎其微,而适合中国市场的琉璃技艺更是很少有迹可循,这也造就了其在市场上的步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