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
换言之,梭罗对自然文学的贡献在于一种眼光,其本质就是用宇宙视野取代社会语境,以人化的自然替代现实友邻。“独处的生活艺术”需要他把自然视作呼吸的空气,沉浸归化。你甚至感觉不到自然是一种“景观”,因为它本身就是无法洞察的生活。迪拉德也许承袭了他们的书写风格,但这并不意味她就是自然文学的传人。在我看,她只是将自然视为写作的“引言”、“序曲”、社会意识的“精神映象”。迪拉德并未在自然中陷落、陶醉,写出类似风景“小品文”的“廉价优美”。相反,《现世》一书始终超拔其上,把自然界镶嵌在深广的历史意识中,严丝合缝。在她那里,自然倒成了历史的“和音”。
梭罗
《现世》就像是《听客溪的朝圣》的“积淀”与“回响”。积淀不止是在思想内蕴上,也在文风运思上。迪拉德把观鸟、垂钓与听溪的博物学兴趣深化为一种“世界散文”的“平铺直叙”。你能发现,《现世》的雄心远远超出了自然主义:它要叩问善恶生死、质询宗教意义、打破时空限度、检视东西文明。在听客溪时的迪拉德,凌厉清冽,锐利的恣意。“我毫不畏惧上帝而冲了进去,二十七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拥有一切该有的放逸,来与世间最伟大的主题交锋”,“喜好华丽的句子,并且总以为还不够华丽,直到做过了头。”写《现世》的迪拉德,中年醇厚,混元的力道——很多“天问”般的终极问题,在笔端,云淡风轻。
这种“轻”与“重”的参差美学,得益于迪拉德用“悲悯”写尽罪恶、不幸、悲惨和痛苦的分量。正如《听客溪的朝圣》里,作者将血与玫瑰(伤痛和艳丽)、静谧与狂暴、美景与哭泣、死亡与圣经等主题“对冲性拼接”,造就了作品最大的奇观:悖论力量。《现世》延续了这种风格,竟在如此浓烈的神学语境里(如“以色列”章节对上帝、灵魂、善恶的反思),表述了世俗化的此在价值——现世的意义。我们似乎对“迪拉德的自然”,逐渐有了新认识,这是一种近于万有在神论的观念。
《瓦尔登湖》
在“诞生”的希望中,她却写了人类畸形的绝望,凄惨的男童女童说明了生存的代价。在“云”的浪漫优美中,画家康斯太勃尔进行着云的写生,纪录了妻子玛利亚的垂死时刻。在“中国”的主题里,作家将兵马俑正从壕坑里涌现的时刻,与整齐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无趣景象并置。土质人偶埋在黄土原料里,本身就隐喻了“人为”归于“自然”的大化。“数字”是对人类生存、灾难和死亡的数据罗列,也许会让你厌烦。但迪拉德就是用统计学的“流水账”,再现了一种难以呼吸的压迫。让人震颤的是,作家搜寻出了关于阿齐瓦拉比惨死于罗马人酷刑下的圣人事迹。这则故事,可以说是迪拉德强调“现世价值”的最强奏鸣,她向一切来世的彼岸意义都发出了彻底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