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
知足常乐,在东方是一个关乎幸福感标准的重要伦理,在十九世纪的西方却成了堕落的标志,这大概就是循环式的轮回时间观和进取式的线性时间观的分界之处,亦是传统与现代的分界之处。事实上,契约本身就是一种界定时空的方式,其中包含着精妙的时间伦理。
东方佛教当中菩萨发愿,也是一种契约,是直接和天地、神佛与一切众生签订的。地藏菩萨在“因地”上(即造成佛之因时,是走向“果地”的开始),为了拯救即将下地狱受苦的母亲而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当场就感召了天地震动,佛陀现前,改变了她母亲的命运。这个愿力在佛教来说,大概是属于“真实愿”、“定业”,因为天地震动暗示了这样的悖论性道理:在契约还在起点的时候,就已经圆满地实现了,它无须经过未来时间的检验。
中国佛教徒最熟悉的阿弥陀佛在“因地”上也曾发过四十八大愿,大意是等我将来成佛了,让能忆念我名字的众生,都能到我创造的极乐净土。这个愿望同样在发出之际就已意味着实现——那花果同时的莲花,正是净土宗最重要的植物象征。
《青蛇》
此类悖论且留给哲学家讨论。从心理上来说,订约,是为了在变动的世界里,试图抓取和创造不变的东西。也就是说,契约是一个普世的安心之法。黄霑给王祖贤、张曼玉主演的“白娘子故事”《青蛇》写的插曲《流光飞舞》,就是这类心理典型的表达:“留人世几回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这种中国式的古典爱情想象,与浮士德的心态实际上是交通的:一切都在变,“当下”便是唯一的系心之处。东方和西方绕了一个圈,实际上还是搭在一起。说到底,这东方的六道轮回究竟是啥?曹操说得好: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此沉吟之处,便是动心之处,而动心之处,也正是这系心的那一点,推动了命运之轮悠悠长转。庄子曾经简洁地描述过孔子的同乡尾生的爱情约定:“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梁柱,也就是陕西蓝田县的蓝桥。魂断蓝桥的尾生大概不会在乎自己的契约精神会为后人代代传诵,还顺便为一部美国译制片作了嫁衣,他只是求仁得仁:与其说是为爱情而牺牲,不如说是为约定而牺牲。爱情如洪水般倏忽来去,约定却是覆水难收。在善于变通的现代人来说,尾生之约其实是一个细思恐极的事件。读读大正时代的文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尾生之约》,就会品咂出某种不同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