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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与世界的缝隙之间:经久不衰的妖怪文化

2017-06-30 14:51:26    凤凰文化  参与评论()人

京极夏彦

本文为独眼在6月25日世纪文景《生长于人心与世界缝隙之间——经久不衰的妖怪文化》活动上的主题演讲稿。

什么是妖怪?

这在日本是一门可以在大学开设专业的课程,我一个师妹就在日本读过“妖怪学”专业,后来她和她的朋友在一个建筑设计的竞赛里做了一个作品,其中一个部分就是关于妖怪,妖怪要活在我们的世界里,与我们共生。

在读京极夏彦之前,作为一个动漫爱好者,我理解的妖怪世界是比较像《虫师》《夏目友人帐》里的描述的世界观,如果有的话,我们的身边生活着某些妖怪,他们与人是两回事,更像共存于同一世界的不同生物。日本的怪谈主题专门志《幽》里曾经说,目前民俗学的定义是“一种从古流传下来的民间信仰,是一种超越了人类对客观事物理解的怪异现象。”日本民俗学大师柳田国男说“妖怪均由丧失了信仰的神降格堕落而成” 。

一个有着八百万神的岛屿,出现若干堕落的神也是正常的。日本的妖怪专门志《怪》里曾经比较了,妖怪与鬼或者说幽灵的区别,妖怪不必以人形出现,无论白天黑夜随时出现,鬼死后无法成佛是因为有未完成的遗愿,而妖怪却由于长久的执念幻化而来。所以妖怪学家小松和彦曾经说,妖怪诞生于人的想象,对于无法解释的现象,把内心的恐惧幻化成妖怪。

而京极夏彦小说中的妖怪更接近于这种内心恐惧的产物。人与妖怪是一体的,人可以变成妖怪,或者其他人可以将某些人视为妖怪。

(京极夏彦《百鬼夜行——阳》插图:青行灯)

在他的小说里,总是一开始讲打破脑袋都想不通的事,20个月的久孕不育的女人、被收入匣中的少女,反复杀死自己丈夫的少妇、连续被刺瞎双眼的女学生,在事件最初,她们常常没什么侵害性,但结果却受到了极大伤害,解释只有一个,是妖怪造的孽,可是……每一次,看似无解的事情面前,主要的解谜人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都是一样的态度——“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封面)

在京极夏彦小说所描述的世界里,有时,这让我觉得很奇妙,是不是我们也在日常中动用了这种隐喻,将某些人或者某些事执着地视为不可思议,只有不可思议才能做出解释,只有用更恐怖的妖怪作乱来解释才能让我们安心。

1950年代的百鬼夜行

京极夏彦精巧地选择了故事发生的时间。《百鬼夜行系列》的事件发生在战后的1950年代,这对于日本来说是很重要的转折时期。一方面,一场耗尽全日本能量和人力的大战以失败告终了——这失败甚至在他们国内可能都不值得遗憾,因为它要是继续下去带来的伤痛更为严重,一方面,日本又一次站在一种思想对撞的关口,迷信与科学重新有了交锋。因为长时间的战争,他们失去了明治维新之后带来的强大过程中的自信,失去了他们曾经建立得很好的西化、科学的教育系统,而当整个社会陷入贫困,又出现沮丧、失败的情绪的时候,人们会更容易迷信,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没有任何可以信服的理由能解释自己内心的憋闷和经历的困扰。西方的宗教、本国的佛教、各种新兴宗教和邪教为了解决人心的需要变得层出不穷、影响巨大。

书中的主人公关口巽,他并没有陷入某种迷信,但他似乎总是在无法抉择、受人引导的状态之中。因为是京极夏彦小说中的人物,我对日本历史也不够足以断言说他是代表了一种典型,但他的状态是可以理解的。他代表了只能观察却无从发现的旁观者,在推理小说中,我认为他的存在是特别的,他不完全是一个推理故事的记录者或叙述者,虽然他作为事件边缘的人物,却常常被卷入到事件中去,而他对事件不完整、不准确的认识,往往构成了小说最令人诧异的部分。他可能正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状态。他只相信自己所信所感的东西。而往往他被耍得团团转,常常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许多推理故事都是两个主角,一个非常聪明,一个不那么聪明,比如福尔摩斯和华生,阿加莎笔下的波洛和黑斯廷斯,故事往往是让不那么聪明的那个把大家都能猜到的推理结果说出来,再由聪明的那个颠覆掉重新给一个正确答案。

但在京极夏彦这边,京极堂中禅寺秋彦当然是福尔摩斯式的角色,他足以瞬间看透因果,把握事情未来的走向,但他又是作者的口舌,借由他的口,京极夏彦说的是他对整个世界、宗教、人心的一堆堆的知识综述和看法,这是炫学,这样的人能老老实实把答案告诉关口吗?非常难,从某种角度来看,京极堂不善于交流,或者说,他对关口没什么耐心,似乎也知道关口总是执着于自己的想法,灌输给他一个正确答案他也拒绝接受。所以京极夏彦时不时地让榎木津礼二郎出现来作为一种调节,榎木津就像从漫画里穿越而来的人,他的侦探事务所叫玫瑰十字这种中二的名字。可榎木津也许是京极夏彦从他庞大的漫画阅读经验中提取的人,也许是他在1990年代已经察觉到卖腐的可能,把这样的人物插入小说,也可能正是1950年代日本某类人的一个缩影,他们融合了西化的文明,成为更游刃有余的存在。

这样的三个人,加上其他几十个角色,是《百鬼夜行系列》的人物画卷,这里有报馆的记者,有科学家、阔太太、在学校的少女、工厂的女工,他们既是1950年代的存在,又是当时和眼下日本社会的投影,人们执念于自我,又像瞎眼一样盲从,有人杀人、有人卖春、有人迷信邪教。

他被视为新本格,我没有资格有意见,但我觉得,从这个角度,他是融合了变格的奇情怪趣与社会派对时代的一些关注的。

阅读的恐惧与兴奋

从《姑获鸟之夏》开始,百鬼夜行系列的大部分我都看了。这些书在我爸妈家的柜子里摆了一长溜。最开始,书是储卉娟给我的,说是写得很好。但最初我读起来很艰难,每天看3页就昏天黑地,经常厚书砸脸就晕过去了。但就这么看着看着,有一天突然就一动不动把后面的内容都看完了。当时的感觉是自己的头脑、精神被书的作者强行碾压着,这是一种挑战,似乎看你能不能忍,是不是能熬,到113页书的女主角才现身,明明之前那些20个月久孕不育的谣传已经满天飞了。而后就像被推下悬崖——也许更像在水上游乐园被推进激流勇进一类的东西里,你不能选择、没有选择似的,就飞快地按照他设计的路线进入环环相扣的紧迫氛围里,似乎有一个盘旋通道,被分成一节一节,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一会儿是民俗学,一会儿是心理学,一会儿是推理,不得不赞许地称赞京极夏彦假托中禅寺炫学的部分,是是是,你说得多,啊啊啊,看似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啊……

那种当仁不让地口若悬河,有一种特别的迷人——我也不否认有时候500页、900页的书读下来,我也有一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俘获了。每次看到最后的谜底都觉得推理的过程虽然强大,但结论实在是太令人无语了,当看到一个故事的解释是因为那个倒霉的女人有脸盲症——我当即是把书从床上扔到地上的。

可是,所有推理小说迷人之处并不是谁杀了人为什么杀,而是那过程中智斗的姿态,这就像跳双人舞或者冰上芭蕾,要么精于奇技淫巧的机关算进,要么展现姿态的舒展,借由推理呈现出惊人的复杂与辽阔,我觉得京极夏彦是后者,在某几部长篇里,那种高潮降临般的脑内火花,在炫学的部分也能强烈地感受到。作为读者的我,会感受到一种被控制、被牵制……的快乐。而作为小说写手的那个我不禁要佩服,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也想要。

据说,有人做过实验,把一本小说分成几份,让参加实验的人每天读一部分再测量他们大脑的动态,每天他们的大脑都会受到小说的激发,有一部分显然变得很愉快很活跃,而这种状态会持续发生影响一直到读完全部小说几天之后。

京极夏彦的书也一样有这个功能,随着谜底揭穿,一段时间都还在回想他炫学讲道理的部分,比如我曾经非常喜欢《铁鼠之槛》里关于禅宗公案故事的讨论,那是对思考方式的思考。当读完之后,会很恼,900多页的谜,50页揭穿,可又会觉得很幸福,一个说不上多么复杂的狗血谜团,背后有这么复杂的脉络——这是故事,在禅与悟中有那么多讨论——这是知识,而人的内心又会因为一种执念而有那么无法言传的苦恼——执念成妖,好像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执念最后产生的破坏力非常强大,正是因为有层层的铺陈才让人觉得这种执念变得可信,可能会有人认为这些很重要,值得花上自己的一生去追求,而求不得的时候,又甚至会认为牺牲其他人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京极夏彦《百鬼夜行——阳》插图:大首)

对于京极夏彦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有人提出,如果少那么三分之一,少几百页,可能会更紧凑会更好,也许是的,但如果那么做,可能就没有这种效果,反而会对其中成妖的人所持的执念无法理解,正是不断加上民俗学、心理学、宗教的东西,加上不同线索之间的互相影响,加上人物各自的解读,才让看似荒谬的故事中的沉重和虚妄都变得带有真实感。比如,没有关于轮回和天人五衰的部分,会不会很难理解一个女孩把另外一个女孩推下铁道只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长了一颗粉刺,怎么能理解那种完美的状态因为一个小的触发点而被破坏后的执念。

我们在读京极夏彦的小说,把自己和其中的人联系在一起,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小说中的事连接在一起,在他的小说里,把人的执念与妖联系在一起,让难以置信的深刻的痛苦与罪恶与带有隐喻的妖怪形象联系起来,反而让那些复杂的情感经过提纯,变得一目了然,更容易明白了。

虽然京极夏彦带着社会新闻穿越的一种感觉在写这些事,但这些故事中的人是与现在的人能产生共鸣的,他对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有着细致挖掘,甚至那些戏份很少的人。比如在《铁鼠之槛》中出场的古董商今川雅澄,他长得非常丑陋、松懈,可他是蒔绘世家出身,曾经也画得非常好,想用他的画技来创新,但他的父亲告诉他,如果你不能单纯地去画,就别画了。他一直不能明白这番话的意思,带着困惑来到寺庙,却成了系列杀人事件的见证人。书里反复写到他的困惑和领悟,让我非常有同感,当他的困惑在逐渐解开的时候,我也有了舒缓的感觉。而这样的通感,可能是恐惧产生的多巴胺与解谜的兴奋之外,最让人着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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