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狮子背着不灭的伤痛
隆冬。
北京的天空低沉。
雾和霾双重锁笼的圆明园阔大辽远，放目难及边际。雾霾似乎掩盖了它的营造本性，多了山野情趣。
的确很大，树丛、山石、湖光、亭台、廊檐、老寺……应接不暇。什么山什么寺，什么湖什么台，统统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那几块残破的石雕。就是历史教科书里那张图片上显示的残石。
我心中的圆明园就是残石，残石就是圆明园。
这是无知的寻求。
近了，有新的围墙，有新的门禁。我找寻的残石就在园中之园。
一大堆乱石，有擎立的方柱，有块垒的残墙，但没有那组石雕。在横七竖八的乱石堆里，卧着一只缺嘴断腿的石狮子。
一堆残石就是一个建筑遗迹，残石一堆接着一堆。直到找到了教科书上的那组石雕，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应该叫大水法。印象中，教科书的图案是这样的：四根方形立柱，三根完整，一根残缺，中间两根上面搭着拱门型构件，所有方柱本身和基座及构件，都有精致的雕刻纹饰。
我一直认为：四根方柱是被帝国主义破坏时残留下来的幸存者，而他们两边应该还有很多“兄弟”。特别是两边斜搭的组件，显然是毁坏时不经意滑落的残件。教科书只说圆明园被列强烧毁了，并没有关于那张照片的详细解说。偌大中国的近代伤痛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关注过圆明园。教科书激发了对列强的遗恨，对帝国的同情和爱只能用想象残石以前的模样来填充。
实实在在到了近前，我才知道那一组石雕早前的模样也基本就是现在的模样。四根方柱两侧斜搭的构件，是整组雕塑的装饰，而非毁坏时的残迹。四根立柱的两边，并没有多余的“兄弟”。
残石故堆所处的园中之园，是西洋楼建筑群遗址。西洋楼以石材建筑，区别于中国宫殿的砖木或者土木结构。石头硬朗，经受了血洗，建筑坏了，石头堆留下了。而圆明园庞大的其它宫殿杳无踪影了。
西洋楼建筑遗迹保存最为完整的部分，应该是大水法的那组石雕和它对面观水法的另一组石雕。
观水法是乾隆帝观看大水法喷泉美景的地方，有放置皇帝宝座的台基，宝座后的五块石雕屏风雕刻的内容完全是西洋式的，甲胄、战旗、枪炮……。
刻有枪炮图案的那个石屏风恰好在正中，也就是宝座的正后方。
乱石堆上走过，双脚脚底被凌厉的石块硌得发疼，好像误踩了皇帝的荣耀，既恐惧又阴森。
西洋楼，乱石雕花，杂草落叶。如亿万游客一样，我该悄悄来，悄悄去。但观水法皇帝宝座正后方的石雕引发了我强烈的遐想。那是一幅立体感非常强烈的雕刻，枪炮被刻画得充满威力，既形象又逼真。
圆明园的其他建筑毁于火烧，西洋楼的建筑则两次遭到炮轰。
枪炮，改写了圆明园的命运。也改写了大清帝国的命运，更改写了人类的命运。
离开时，再次经过石狮子的卧地。它没有腿，靠着乱石支撑而站立；它嘴角受伤，不能发声。它伤痕累累，但依旧站立。为了保全中华民族利益而牺牲的反抗者早已灰飞烟灭，踪迹难寻。但石狮子身上印着不灭的伤痕。石狮子，分明是枪炮袭击下没有沉下去的中国。
清帝误国在于不爱枪炮爱宫殿
清朝的皇帝入关，住进明朝的宫殿内，据说对故宫干燥、闷热的气候有点不适应，他们早前在东北的白山黑水间撒野惯了，就爱接近自然一点。修建离宫成了最佳选择。
北京西郊有山有水，成了营造园林宫殿的好地方。
康熙搞了畅春园居住办公，给儿子雍正赐了一个圆明园。雍正在康熙死后顺利登基，圆明园成了新的权利中心。接下来的皇帝一代接一代不断修建圆明园。圆明园成了最大的园林宫殿。
中国皇帝都爱修宫殿，很少有例外。但清朝皇帝一代接一代痴迷于此，着实有点过头。从秦长城到汉长城、从都江堰到京杭大运河，中国历代帝王中，还是有不少皇帝用心搞了保主权、惠民生的工程。满清皇室对营造宫殿的兴趣远远大过了搞国防和保民生。
从康熙开始，清朝皇帝年年都在修园林、建宫殿。单是圆明园一处建筑，经过一个世纪的营造，极盛时期宫殿数量达到了一千多座。占地5000多亩，相当于600多个足球场。汇集了整个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艺术积淀，达到了帝国建筑艺术的最高峰。
圆明园的豪华令法国作家雨果感概万端：“即使把我国所有博物馆的全部宝物加在一起，也不能同这个规模宏大而富丽堂皇的东方博物馆媲美。”
今天，总结中国历史的人都爱说清朝闭关锁国，从乾隆帝在圆明园营造西洋花园的做法来看，不能完全说他是闭关锁国的。相反，他应该是开放的，包容的。但他显然过于狂妄保守，忽视了枪炮的威力。
乾隆奠定了近代中国的版图，其时中国拥有世界将近三分之一的生产力和财富。财大气粗的乾隆有足够的金银修宫殿，玩女人。为了哄高兴宠爱的香妃，皇帝专门为她修建了生活和娱乐的场所——高台西洋钟楼式大殿远瀛观。远瀛观门窗均镶安玻璃，大小共1206块。十数根高大石柱皆为优质汉白玉，尤其中券两侧的汉白玉巨柱，柱头柱身满刻下垂式葡萄花纹，刻工精良，枝叶活泼如生，实属艺术珍品。
开疆拓土，政局稳定。和宠妃销魂蚀骨远瀛观，坐上背靠枪炮图案的观水法宝座，看一看堪称世界一流的“猎狗逐鹿”喷泉，皇帝的心情应该非常美好，自然也非常享受自己的成就。
错过枪炮 错过了历史机遇
公元1500年，是中国历史的风水岭，也是世界历史、人类命运的分水岭。
1492年，哥伦布驾船拿枪炮，在西印度群岛建立殖民地；1508年，欧洲强盗又在美洲巴拿马地峡建立大陆之上的殖民地；1519年至1520年，美洲阿兹特克帝国被欧洲强盗攻陷；1532年至1533年，美洲印加帝国被欧洲强盗攻陷。美洲两个最大的帝国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相继沦陷，标志着美洲已无力再对欧洲人的征服作出强有力的抵御。
这个时间节点是中国的明朝。从欧洲“海盗”发现新大陆开始，世界的趋势已经是枪炮的时代了。这个历史的关键问题，满清难道不知道枪炮的厉害？
满清皇帝似乎是知道的。
圆明园西洋楼观水法皇帝宝座正后方的石雕，棱角分明地刻印着西洋人的枪炮。用枪炮图案镇座以彰显威仪，怎么能说皇帝不清楚枪炮的厉害？
大水法、观水法皆建于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前后，至少说明乾隆皇帝对枪炮是有兴趣的。
这时，地球的另一端，从1492年以来，持续发生着大裂变。印第安人的社会正在遭受惨绝人寰的灭绝。
1776年，美国独立。
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大英帝国全球开拓殖民地。
1793年，大英帝国主动来到了大清帝国。乾隆拒绝和他们交流。
6年后，乾隆离世。
40年后，英国用“鸦片战争”敲开了中国大门。
60年后，1860年。英法联合打进了北京。乾隆帝曾经起居理政的圆明园被付之一炬，曾经把玩嫔妃的西洋楼被破坏。观看喷泉的观水法后面刻有枪炮图案的石屏风也遭到了真实的枪炮破坏。
枪炮，至关重要的枪炮。
英法联军到达中国海岸时，大清的炮台固定不变、射程较近、瞄准性差，难以迎敌，海岸失守。英法联军登陆上岸后，清军的抵抗只能用大刀长矛弓箭对付火枪。血肉之躯难敌子弹。从天津到北京八里桥，英法联军仅以5人死亡的代价，长驱直入。而阻击的清军阵亡了5000人。
英法联军攻入大清帝国的首都北京，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为虎作伥的核心因素就是枪炮。这是作战武器不对等的战斗，中国军人是屈死的。
类似的一幕，早在1532年已经呈现过。
那一年的11月16日，代表欧洲最强大国家的君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也叫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的征服者皮萨罗，与代表美洲最大、最先进国家的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相遇。阿塔瓦尔帕深处拥有数百万臣民的帝国的中心，他有着之前与其他印第安人作战赢得胜利的8万军队。见面当天，至少有4万人保护着他。而皮萨罗只带着168名乌合之众，其中62名骑兵，106名步兵（进入美洲的西班牙另外的大部队，远在1000英里以外的巴拿马）。
两位领导相见不过几分钟，皮萨罗就俘虏了阿塔瓦尔帕。皮萨罗用的是诡计、钢刀、马匹还有枪炮，而印加人只有石头、青铜棍、狼牙棒、弹弓、护身软垫。装备上的悬殊，决定了冲突的结果。这种装备优势在欧洲人对美洲的所有征服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阿塔瓦尔帕被俘后，皮萨罗大开杀戒。皮萨罗的随从回忆说：“要不是夜色降临，这4万多人的印第安人部队中能活下来的人不会有几个。6000-7000个印第安人死了，更多的印第安人被斩去了手臂或受了别的伤。”
皮萨罗将阿塔瓦尔帕关押了8个月，勒索了历史上最高的一笔赎金以换取释放他的承诺。这笔赎金是黄金，足够装满一间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超过8英尺的房间。但是皮萨罗收到赎金后，言而无信、卑鄙无耻地丢弃诺言处死了阿塔瓦尔帕。
欧洲人用枪炮对没有枪炮的人滥施淫威的例子不胜枚举。人类社会在1492年以来，已经进入了枪炮改变命运的时代。而最早发明火药的中国，统治者直到1860年，还在命令自己的部下用弓箭和身躯抵挡欧洲的枪炮和子弹。显然，乾隆没有对枪炮引起足够重视，他的继任者更没有重视。
1793年，乾隆皇帝曾经在圆明园内傲慢地回绝了英国的使臣。1860年，咸丰皇帝跪拜完乾隆等众祖宗后，在英法联军的枪炮声里仓皇逃离圆明园。
圆明园被付之一炬，珍宝奇物被洗劫一空。
圆明园石屏风1
毁坏圆明园的过程中，英法士兵发现了一个秘密仓库，里面放着大英帝国赠送大清帝国的枪炮。英人感叹：“令人惊讶的是，中国人有大英帝国的枪炮，却从未设法改善自己落后的武器。”
错过枪炮，让中国错过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遇。
裸呈残石是对历史最好的祭奠
在公元1500年之前，中国的政治组织、文化艺术、发明创造，不比世界上任何国家差。作为和新月沃地一同构成人类最早驯化粮食作物的两个中心之一，中国在各个领域的先进在每一个朝代都有体现。马可波罗的游记曾称杭州是世界上“最富丽华贵的城市”，足以证明中国的领先性。
圆明园无疑是中国迈入近代沉沦的符号。
梳理荣耀、检讨耻辱，圆明园的荣败有一条至关重要的警示：帝国皇室没有建立起与他的臣民相对称的荣辱。
大清的闪失，遇上了欧洲“强盗”的崛起，让中国滑入了灾难。不论圆明园是不是世界最奢华高雅的文化艺术殿堂，都与黎民百姓无关紧要。它奢华的时候，只承担着皇室的吃喝拉撒、骄奢淫靡，百姓不为其荣；它毁灭之时，却要拉着天下苍生一同殉难，为擎起民族的头颅赴死流血。
圆明园与枪炮
清朝皇帝修建园林宫殿的工程从未松懈。从1842年签署《南京条约》以来，清政府与外敌签署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在割地赔款，屈辱不堪的局面下，清帝依然没有吸取教训全力强军，还在一代接一代修宫殿。从慈禧太后动用海军经费修颐和园，甲午海战惨遭失败，到八国联军再次上门，圆明园再遭屠戮，大清帝国也走到了尽头。
据说圆明园在历经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两次破坏之后，北洋时代，中国军阀破坏它用大车拉运石材就拉了好多年。不敢想象，清朝修建园林宫殿到底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修造圆明园的人力物力财力智力如果都用于造枪造炮，用于强军强国，绝对不至于让中国败的那么惨。
宝座后的屏风上刻着枪炮，私密的仓库里放着洋枪。但清帝没有用洋枪武装自己的战士。在洋人的两次袭扰中，不仅自己的卧榻被人践踏，就连祖宗的牌位也被人玷污。
圆明园石屏风2
从英法联军到八国联军，再到日本鬼子，侵略者都是拿着先进枪炮进来的。而我们打不过人家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武器落后。
西洋楼的残石告诫我们的不只是帝国的耻辱，还有统治者背离人民的骄纵和蛮横、残忍和冷血。垃圾一样的残石，曾让多少人为之付出性命和血汗。垃圾一样的残石，依附着垃圾一样的盗贼统治逻辑。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裸呈在那里，是对历史进化和人类命运最忠实的诠释。任何对圆明园的粉饰和悲悯，都显得多余。让未来的民众踩过残石去梳理历史，远远好过让他们走过一座座重新劳民伤财的伪宫殿。
踩着残石，就是一次祭奠。为帝国祭，更为屈辱的人民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