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了。”好友黄健亮先生的短信惊醒我南法小城里的长假幽梦，我猜我拜托他在台北拍卖会上竞标的那几件周梦蝶手迹大概都没买到，果然，短信后附了成交纪录，每一个数字都够我运好几箱勃艮第名酒回台北请健亮兄同醉。我最想要的那纸梦蝶遗墨其实很小，比半页信笺还小：“人人都说怕寂寞，这里的寂寞怕我。”那是台湾另一位诗人郑愁予先生的两行新诗，连佣金近二十万台币成交，算上落款，一字万金，我想周先生泉下有知一定苦笑，半生卖书，一生清贫，身后哀荣，遗墨竟成丰产，成就他人富贵，真是天晓得！
大陆人知道周梦蝶的不多，几年前我到台北经营画廊，和艺文界走动多了才渐渐听闻诗人和他诗意的名字。周先生是河南人，四九年随军去台湾，退伍后在老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店门口摆了二十几年的书摊，选书冷僻，门庭冷清，繁华台北，哪堪此番冷景？八十年代初周先生胃疾开刀，书摊从此收档。据说周先生写诗五十多年，出过的诗集不过五六部，是“蜗牛派”。大陆只出过一部选集，2010年的《刹那》，当年海豚书馆系列丛书编号001，负责联络的陆灏先生说那部诗集遵照周先生的要求，通篇用繁体字排印，至今在海豚还是孤例。我读过的那部诗集是《约会》，2002年台湾九歌出版，几年前在牯岭街的旧书店里遇到。周梦蝶笔底有诗人的红尘心绪，也有禅僧的当头棒喝，遐思飘渺，如雾如电，偶然落地，也是凌波微步，点一下轻盈的韵脚，时有时无，“风依无所依，无所依依无无所依，无无所依依无无无所依……”多美妙，多超然，多像天籁和佛经里化出来的新诗。那本《约会》的封面是周先生自题的书名，扉页后面还印了一幅周先生诗稿的手迹。印象中台北那场拍卖的图录上介绍周先生的书法说是“瘦金体”，我看不靠谱，周先生那么遗世独立的人物，那么无所留恋的性情，想来不会临帖风雅皇帝的书体。我倒觉得周先生的字有点像胡适，撇捺之间很像，左倾右耸的字形更像，只是周字比胡字更瘦，更工，也许周梦蝶没见过胡适，也许周梦蝶念过胡适的白话新诗，也许周梦蝶梦见过胡适。
健亮兄和我说台北那场拍卖里早年党国名流的手迹很多，南渡书家的笔墨也不少，价钱高过周梦蝶的好像没有，连于右任、台静农都没那么贵。我不意外，近现代名家墨迹的行情三分在字里，七分在字外，这几年字写得漂亮的年轻人我见过不少，大陆台湾都有，可惜十分里只得两三分，润格难免清寡。字外那七分要看历史，看名望，看情怀，急不来。买孙中山，买蒋中正，买的是民国历史；买于右任，买沈尹默，买的是书家名望；买沈从文，买周梦蝶，买的是文人情怀，梁任公三者兼具一身，拍场上他的集宋词长联最贵！这几年文人情怀渐成热议，热过名望，热过历史，那是有钱人长了见识，或是读书人多了银子，都是好事。今年比周梦蝶更炙手可热的是张充和，六月杭州西泠印社拍卖充和遗墨，我认识的好几位朋友都从北京、香港专程飞去捧场，当晚近十一点专场才开槌，拍到凌晨三点半场下依然满座。张先生的字当然比周先生有传承，讲法度，多变化，不过场下花几十万人民币请回张先生一纸遗墨的大概很少会在乎张先生字里有多少汉碑唐楷，下笔是不是四书皆能，老民国“合肥四姐妹”的风华绝代闺秀余香，才称得起白银万两，掷地有声。张充和为“合肥四姐妹”题耑的那纸原稿这回也在西泠拍场露面，和我想要的那件周梦蝶诗笺差不多大，香港的傅小姐告诉我她飞去杭州只为了这五个字，举到人民币四万多，尽力了，还是没买到。二十多岁的女生有这样的心气又这样的虔诚，我真佩服，读过书的年轻人毕竟不会潦倒。
张充和墨宝在世时便众人追捧，周梦蝶诗草一过身就市价陡然，早一步晚一步，都算赶上了世人甘愿为情怀埋单的好时光。其实老台湾文章好字也好的老先生真不少，梁实秋、林海音、周弃子、苏雪林，哪一位名气都不输周梦蝶，可惜走得早，这一代人不熟，遗墨偶然面世价钱还是偏冷。人去字贵总比人去字冷好，听说这次拍卖买到梦蝶遗墨的还是台湾人偏多，或许等大陆的出版社有缘再印几部周先生的诗集，蝴蝶还能飞得更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