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形式问题
书名中的孤独不能一开始就被当作是指结尾处那种煽情的哀伤气息。首先,在这本小说为世界本身奠基和再奠基的过程中,孤独所标志的是自主性(autonomy)。马孔多是一个世界之外的地方,这个新世界与我们从未见到的旧世界之间毫无联系。这个地方的居住者是一个家族、一个王朝,除此之外就是与他们在一次失败的冒险中作伴的人们,这场冒险恰好在这时停顿了下来。马孔多最初的孤独是一种纯粹、一种无辜、一种自由,这自由来源于一个解脱的瞬间,人们忘却了所有的现世痛苦——这是一个创造新生的瞬间。如果我们坚持把这本书看作一本拉丁美洲的作品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马孔多是一个没有遭到西班牙殖民者的侵扰,也没有受到土著文化影响的地方:既不是官僚化的,也不是过时的,既不是殖民的,也不是印第安的。但是如果你坚持从类比的维度看,那么它也象征拉丁美洲本身在全世界的独特性,在另一层次上它还象征哥伦比亚在整个拉丁美洲当中的特殊性,甚至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加勒比海沿岸)相对于整个哥伦比亚和安第斯山脉地区的独特性。所有的这些角度都展示出了这本小说的起点是全新的,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实验室。
但是就像我们所知的,乌托邦的形式问题是叙事本身:如果生活是完美的,社会是完美的,还有什么需要讲述的故事?或者,把这个问题翻转过来,把这个有关内容的问题用小说形式的术语重新提出:小说本身作为一种元风格或反风格所完成的是一种破坏和解构,那么还存在什么样的叙事范式能够为这种破坏和解构提供素材呢?这是卢卡奇开创性的著作《小说理论》中深层的事实。所有的风格,所有的叙事模式或者范式都属于过去的、传统的社会:因而小说就是对现代性而言特有的反风格本身(这就是说资本主义和它的文化和认识范畴、它的日常生活)。这就意味着,就像熊彼特用他那不朽的概念所说的一样,小说也是创造性破坏的一种载体。它的功能,在一些真正的资本主义“文化革命”当中,是对传统的叙事范式的恒久拆解,并不断用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不是新的范式——来取代这些传统范式。如果暂时使用一下德勒兹的语言,那么现代性,或者资本主义现代性,是从符码转向公理,从有意义的序列(meaningful se-quence)——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从意义本身——转向可操作化的范畴(operational categories),从功能转向规则的瞬间。或者,如果我们用另一种更加历史、更加哲学的语言来说,那就是从形而上学向认识论和实用主义(pragmatism)的转变,我们甚至可以说是从内容到形式的转变,如果“形式”这个概念不会引起混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