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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前卫书法”代表人物井上有一:宁做书法之鬼

2017-10-14 18:43:00    雅昌艺术网  参与评论()人

“守贫挥毫六十七霜,欲求端的本来无法”,这是井上有一在与病魔抗争的晚年写下的话,也正是他一生践行的写照。

在世俗的印象中,井上有一是个剃着光头,挥运巨笔,墨迹飞溅,摸爬滚打,旁若无人,无拘无束,放荡不羁,一个野蛮十足的家伙!他的笔触与他书写时的状态一样,充斥着咆哮与喘息。

创作中的井上有一(伊藤时男摄)

2017年10月,《写并活着·井上有一》展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当我们步入展厅,扑面而来是巨大的“贫”字,顶天立地,如同一个大步流星的巨人。据井上有一的好友,日本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老先生回忆,有一写“贫”时候,先在白纸上画出“脚”,再画上“躯干”,然后画上“脸”,最后给它戴上“帽子”——他是把字当成一个人来画的。

展览现场

《贫》墨、和纸

井上有一一生中写了很多“贫”,他不卖钱,不收徒,不媚俗。“贫”并不是埋怨物质的贫困,而是一种坚守的态度。

贫家少年罹难重生

1916年2月14日,井上有一出生于东京平民区一个贫苦的旧家具商家中。父母双方年近四十岁才生了第一个男孩,可以传宗接代,于是给他取名“有一”,意思是“有了第一个。”

年近87岁高龄的海上雅臣老人告诉雅昌艺术网:“有一是个老江户,旧时江户地区的人往往性情耿直、脾气急躁,一点就燃,这种性格是贯穿有一一生的。现实的苦闷无处发泄,就倾诉在了书法中。”

生在贫困家庭,井上有一却从小就喜欢画画,渴望报考美术学校,但家里供不起他上美术学校,有一只好进入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1935年,19岁的有一从师范毕业,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员,他用微薄的薪水去上画塾,但因为学画时间只有晚间,无法一心一意投入绘画,慢慢和同学拉开了差距,便渐渐丧失了绘画热情。

当时,有一所任职小学的校长长谷川发现了他的天赋,遂不断建议他研究书法。但直到长谷川调任,有一也没有回心转意。直到25岁,井上有一的想法开始转变,他在自制年谱上记载着:“昭和十六年(1941)年转向书法”。

海上雅臣(左)与井上有一

一开始,自学书法的井上有一在文检考试中落榜,但好胜心强的他更坚定了“一辈子搞书法”的目标,通过“前卫书法”组织奎星会会长宇野雪村,拜上田桑鸠为师。日本当时的前卫书法和墨象派都是上田桑鸠开创。刚入门,有一临摹《雁塔圣教序》请桑鸠指导,逐渐有所悟,意识到书法中“纯真”的可贵。

这一时期,日本走上了穷兵黩武的道路,1941年12月,日本对美国宣战,日本平民社会也被拖入兵燹,国内根本谈不上举办书法展览。

就在1945年3月9日至10日的那一夜,东京遭到美军空袭,遮天蔽日的B29轰炸机群投下无数燃烧弹,平民区竟也在轰炸范围内,东京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当夜,有一正在任教的江东区横川国民学校值班,为躲避轰炸,他躲在楼梯下的仓库避难,仍被火焰吞噬,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大火被扑灭,当校长和家属巡查时,发现了濒死的有一,经过五六个小时的人工呼吸抢救,有一才苏醒。他发现昔日的校园化为废墟,尸横累累,哀鸿遍野,那一夜,据说有十万人被烧死,百万人无家可归。

海上雅臣老人告诉雅昌艺术网,29岁的井上有一在死人堆里活了下来,从此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他以劫后余生的目光看待世界,把悲惨的经历变成了控诉的力量。

东京大空袭过去三十年后,井上有一把那一晚的经历写成了作品《啊!横川国民学校》,这幅书法作品给观者带来了一种视觉暴力,即从线条和布白即能感受到那一夜的混乱、恐怖、哀哭、如同置身阿修罗界,豪不逊于毕加索的《格尔尼卡》。“逢生欲逃逃不得,无奈困锁铁笼中;父母紧抓手不放,孩儿呼叫声不停。啊!妈妈!只闻呻吟答无声。天明火尽尸如山,唯有焦砾空寂静……”字字泣血。

《啊!横川国民学校》 145cm*244cm 1978年

井上有一自己曾说,同样的作品并不能写更多,他每写一次,都极力回忆那一夜的恐怖,打开情绪奔涌的闸门因此每次写完都心血耗尽。在评论家们看来,有一的书法充满了对现实、对人生的关怀,或许这才是书法的奥义。

书法当为万人的艺术

井上有一作为书法家崭露头角,是在战争结束后的恢复期。1950年,34岁的井上有一进入书坛,作为新秀,一帆风顺,但他却在入道二年时选择了离开。

当时的书坛因循守旧,沿袭师徒关系,书法展览评审工作偏重于人际关系而非作品本身,劣等作品充斥书展,这让井上有一大失所望。据海上雅臣老人回忆,1951年,35岁的井上有一在“每日书道展”上获得第三名,但他根本高兴不起来。

在“第七届日展”上,井上有一的代表作品《爱》被通知落选。有一终于下定了决心,与腐朽的体制决裂。他在日记中写道:“落选得好。不能再学蝙蝠称王了。不要为名利所惑,也不要害怕树敌过多而作茧自缚。只要自己认为走得正,既要义无反顾。”

虽然曾为上田桑鸠门生,并为前卫派“奎星会”的骨干,但因为艺术主张的差异,有一在1952年离开师门,退出“奎星会”,开始“另立门户”。他与同属于激进派的森田子龙、江口草玄、中村木子、关谷义道组成了“墨人会”,并创立自己的期刊《墨人》杂志。

《鸟》 142X187CM 墨、和纸

有一情绪激昂地写下了《书法的解放》一文,作为反抗书法界的檄文,包括以下主张:1、将书法从技巧中解放出来,变成人的书法,能看见纯真心灵的书法;2,要把我们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从“书法家”的束缚中解放人性;3、要对封建的书法界造反!

井上有一有件作品叫《随心所欲地写吧》,可以窥见他的态度:

泼出去

把它泼到那些书法家们的脸上去

把那些充斥在狭窄的日本中的欺诈和体面横扫出去

金钱难以束缚我

我要干我自己的事

什么书法不书法

斩断它

我要同一切断绝,甚至断绝那创作的意识

随心所欲地干吧

现代书法现代书法何为现代书法

方便面式的近代诗

坚持巧妙运笔的少字数书法

连蹩脚画家都不如的前卫书法

冒称传统派的廉价技术派

和竭尽剽窃之能事之徒

无能的懒惰者

……

海上雅臣老人告诉雅昌艺术网:“传统好比根系,其中带有营养的东西。但如果一直在传统上走下去,就不可能创造出于西方油画分庭抗礼的作品。井上有一没有与传统结合,也不反传统,他反的是千人一面的笔式”。

1955年4月,井上有一开始了不仅排斥文字性,连笔墨也不用的创作,他把野外割来的草扎成草把代笔,以瓷漆代替墨,用一些毫无情趣的材料进行创作。他自己说:“以前走了不少弯路,这回总算找对地方了,打到点子上了!”

创作中的井上有一(伊藤时男摄)

海上雅臣认为,值得注意的是,井上有一用瓷漆创作的抽象作品,也不是照搬美国的“行动绘画”。他自己曾说,没有一次把自己的创作当做绘画,而只是想要摆脱给书法带上的枷锁。用瓷漆创作时候,脑子里依然有文字、笔、墨、纸。

不久,有一被房东要求退房,理由是瓷漆创作糟蹋了房子,贫穷的有一不得不搬家,并四处筹款为自己建房,创作暂时搁置了一年。一年后,墨人会的同仁们都感到现有的创作出了问题。

大家放弃文字性,扎堆进入非文字的抽象线条创作,本来以为可以更加自由,却“只剩下聒噪不堪的作品”。大家在《墨人》展开了自我批评。终于,接近于西方热抽象绘画的时期终于结束,墨人会从否定文字又回到了文字性上。

《属》 146X243CM 墨、和纸

《舟》122.5X181CM 墨、和纸

海上雅臣指出,在今天,很多人称井上有一是“前卫书法家”,但这是错误的!虽然有一也有自诩为前卫的时期,但时间很短暂,1956年他放弃瓷漆创作,前卫书法和墨象一家是他批判的对象了。他不是前卫,而是“反前卫”的。

对于前卫书法,井上有一曾这样总结:“战后我们确实从陈旧的书法中解放出来,而且自由地开展了各种尝试,如完全离开书法去搞抽象,曾为各种表现的多样性搞得形容憔悴……只有从人性的根本上认真挖掘自己的勇者,才能洞穿‘前卫书法’。”井上有一以为,只有把书法作为自由表现自我的手段,按自己的经验、智性体现“写的行为”,才是书法的生存之道。

井上有一自画像

1956年9月,在第四届圣保罗双年展前夕,井上有一当选日本代表,评委们认为他的作品不输于外国的抽象表现主义。有一也考虑过是否用瓷漆写,但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依然用笔墨。瓷漆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了,尽管没有出现转机,但他要尝试着打破僵局。“字要堂堂正正地写,写出气势!”

“愚”和“彻”二字本来是一开始就打算写的,有一一开始并没有想把“愚彻”连起来写。在看电影途中,井上有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彻底地愚!就用这两字做书!

据海上雅臣描述,有一当时书写《愚彻》的画面是这样的:

准备好纸墨后,脱掉上衣,跺跺双脚,两个胳膊轮开,运足了气,然后大喊几声“愚彻”,腾腾站到纸上,握住了笔,一遍喊“愚彻”,一遍甩开大笔。不知不觉中笔握在双手中。写完了约有30秒,心脏砰砰跳,上气不接下去,就像刚刚跑完百米,口干得冒火。

井上有一在创作中

1957年,圣保罗双年展开幕,井上有一的力作《愚彻》引发了轰动,并被英国美术评论家赫伯特·利德收入《现代绘画史》中,让他同波洛克、克莱因、什拉鸠、阿尔岑格等画家并驾齐驱;在1958年比利时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纪念展览——“近代美术五十年”展上,有一再次被推选为日本代表。西方人认为他建立起一个东方的抽象框架。

《愚彻》1956

面对随之而来的盛誉,井上有一依然保持着“愚彻”,保持清贫的状态。他勉强接受了小学校长的职位,虽然事物更繁忙,却能多挣一些工资,可见物质的匮乏。每月领来工资都要先还清上个月的纸账,用剩下的钱维持生活,大部分是在只有一菜一汤,很少看到像样的菜。

因而,有一写了“贫”系列。他甚至认为,要走纯之又纯的道路,就需远离尘世,方能有绝缘处逢生的觉悟。有一在演讲中解释说:“老子有一句话叫‘知者富足’。我认为懂得这四个字,绝不会起战祸。‘贫’是简朴生活的规箴。”

这听起来似乎痴人说梦,没有分量。但井上有一向海上雅臣提及,写这个字的时候,自己脑海中清晰地映着那晚的焦土和死尸。这是发自内心的疾呼,决不能再发生那样的惨剧,我们必须追求“贫”!

井上有一白天在学校尽职尽责,晚上回家就开始书写。他说:“活着就是要挥毫,宁做书法之鬼”。就这么一直写了下去。

《梅》 125×223cm 墨和紙1966

《夢》 204×146cm 墨和紙1968. 1. 8

与病魔抗争的日子死也不能输!

随着中村木子去世、江口草玄、森田子龙、关谷义道的相继退会,昔日“墨人会”的老战友都离开了。有一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去年秋天,随意作拙句一首;‘各行其道,已是暮秋之时。’曾几何时,在战后的四十、五十年代和我们携手并肩的上田桑鸠门下,墨人会同仁以及当时俗称前卫派的诸位都各奔前程。不知不觉中,三四十年间互不往来,如今已进入六七十的深秋暮年。”“宛如一个人在孤零零立于枯草之中,左顾右盼,不无感慨。”

有一的人生进入了晚秋。

井上有一

井上有一

1979年,有一被诊断为肝硬变,马上要过63岁生日的他一想,这个岁数被确诊为肝硬变,恐怕活不过七十岁,大概再过五年就会得肝癌。

有一与病魔和死神不懈地战斗了整整六年,他说“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在写绝笔”。开始,他也觉得有些无奈,有些迷茫,甚至有些对于上苍不公的怨尤与嗔恚。慢慢的他平静了下来,他懂得了“换个角度,这也许是值得庆幸之事”。

于是,历代禅宗大德的墨迹,那些一幅幅凝结了他们各自全部的人生智慧的绝笔——临终偈,临终偈也叫遗偈,是禅师临死前留下表达彻悟之境的汉诗,据说圆寂之期将至,高僧起身握笔,手书遗偈,书毕掷笔气绝。日本高僧的遗偈,成为井上有一晚年参究的重要凭借。

在1982年10月27日,有一效仿禅师,写下了自己的遗偈:

守贫挥毫六十七霜

端自欲知本来无法

遗偈

有一没有向病魔和死神屈服。他不断的创作,因劳累过度,被送到医院。出院后重新投入到创作之中。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创作了《上》、《月》、《心》。有一曾对海上雅臣说,“心”这样的字是不好写的,因为在写“心”的时候,是把自己的心叫出来。在海上雅臣眼中,井上有一的“心”的第一笔像一只头朝左前,怒目圆睁、向着天空嚎叫的狼,“一匹狼交出了他的心”海上雅臣说。

《月》 127×98cm 墨和紙1982

《十牛图(序三)》 43×63.5cm 碳棒和紙1984

他在一幅幅生动的绝笔中,有一超越了生与死,最终复归于婴儿般的天真。1985年5月,在最后的日子,井上有一已经拿不动包含墨汁的大笔了,就用碳棒来书写。他像一个孩童一样,用碳棒在一张张白纸上,或密匝匝、或疏落落,或歪歪斜斜,涂涂抹抹,写下起了一篇篇童话故事:《夜莺的星》、《庙会的晚上》《滑床山的熊》……

1984年8月31日操上和美摄

南艺美术馆馆长李小山总结道:“纵观井上的经历和创作,几乎可以说,他与书法之间是一种搏命的关系。井上用了一生来证明书法如何与个人共存,如何把自己的皮肉作为土地,血液作为养料,使得书法在不毛之地茁壮成长,繁花似锦。因而,他是一个标志,一种象征——证明了书法这一源远流长的书写形式魅力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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