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鱼
明末,沈心友入赘李家,老丈人是李渔,能写能混,非常吃得开。这老道擅长写小说,写了《风筝误》《意中缘》《肉蒲团》等现在称为“现象级”的经典三级小说,很有流量。不止如此,此人自建剧组,招募演员,到处走穴,平地抠饼,居然火了。
作家李渔风头正盛,有的书没写完,盗版书咔咔的就出来了。老头怒火中烧,一个箭步蹿出门,要找盗版商拼命。那时谁都可以做盗版,找几个刻书匠在家刻,然后拉到市场卖,蹭个热度赚点钱,也不用付李渔稿费。
古代作者太火便盗版猖獗,作者不堪其累,在篇尾印了这个
自己写的东西,钱都让别人赚了,老头坐不住了,出门就是一顿小跑,找盗版商拼命,拼不过,找道台孙丕承告状,孙大人对名人也是敬畏三分,如约升堂,果真审出了不少盗版的罪案。
盗版书商学聪明了,找来无名作者的书稿,署上“湖上笠翁”就往书摊上摆。孙大人耸耸肩,说没法审了。李渔气的胡子都翘了上来。
孙大人没法审了,今天盗版好歹还用全庸、金庸著、古尤、吉龙来冒充金庸和古龙,当时叫“湖上笠翁”的可以是个小朋友,无避讳。见状,李渔无奈。
(明)李流芳作品
女婿沈心友有点收藏,有一件藏品是明末画家李流芳的山水画稿,有43页。沈心友请来画家王概帮忙画了133页。上穷历代,近辑名流,汇诸家所长,李渔因为盗版的事气的卧病,女婿把画稿拿给他,老头乐的唱起歌来。
李渔说:
“有这样精彩的书,不出版,岂不是天地之间最遗憾的事情!”于是“急命付梓”。盗版的事儿也忘到脑后了。
这是第一本。李渔在自己买的“芥子虽小,能纳须弥”的园子里把这玩意印出来了,他找来几个工人。印完之后,老头兴奋的一股脑把自己的三级小说,教人缠小脚的《闲情偶寄》《无声戏》等等五百多万字印了一遍。他改造印刷技术,在“产品”方面很下功夫,终于在市场上打败了这些“湖上笠翁”们,包括画稿在内的书都成了畅销书,一时间垄断了市场。
画家王概见状,找来兄弟王蓍、王臬,按照第一本画稿,又画了一本“竹兰梅菊谱”和“草虫花鸟谱”,沈心友写了个例言,给李渔送来。李渔趁着女婿走,把例言删了,把“沈心友”仨字改成“芥子园甥馆”,把“竹兰梅菊谱”单独印成第二本,把“草虫花鸟谱”印成第三本,然后驾鹤西去。李渔不在了,书却畅销大江南北,并且以各种方式辗转翻印。
古代学画画,要么请老师教,要么对着好的画临摹,两种都需要很大的开销,《芥子园画谱》让人有了第三种性价比更高的选择。据说沈心友这位“芥子园甥馆”还打算印第四本,可能因为李渔不在了,没印出来。
李渔的“公司”——南京芥子园
但是盗版商来劲了,山水、花鸟虫鱼都有了,就差人物。这书卖了一百多年还很畅销。嘉庆二十三年,盗版商把当时画家丁鹤洲的几本画人物的书《写真秘诀》《晚笑堂画传》一拼凑,把李渔老夫子的《图章汇篆》放在后头压轴,一本书又策划出来了。盗版商说它是《芥子园画谱》第四本,和前三本凑成了一套。
当时画画的人手一套。画家张熊有个徒弟,叫巢勋,看了前三本,虽然多年翻刻,仍然挡不住其精妙,但是第四本,唉,他看的非常窝火,干脆就自己画了一本。只可惜此人缺那么点才华,不擅长人物,文笔也蹩脚。无奈只好把古人画人物的理论和解说抄录了一遍,又把丁鹤洲的《写真秘诀》和他抄录的东西放在一起,书很厚,很完整。给书商送去,书商千恩万谢的,本来这么薄都这么畅销,现在这么厚了,一定能发大发了。
今天看到的通常是巢勋版《芥子园画谱》
书商确实发财了,《芥子园画谱》让不少书商“发财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接下来自然越印越起劲,印到民国、近代、现代,直到当下,虽然老字号书局越来越多,各种画谱琳琅满目,但是今天你走进书店,总能看到巢勋这一版芥子园画谱的一席之地。
芥子园是石印的,从复杂的画学中抽丝剥茧,没颜色也没浓淡,有的印刷也不清晰,这曾经让丰子恺很恼火,看很多人抄芥子园,他觉得学画不需要学画谱,对《芥子园画谱》从根本上否定。但是有一天,丰子恺买了一盆兰花,摆在阳台上,左看看右看看,猛然想起芥子园,他拿来对比着看了看,啧啧称赞:
“芥子园里中国画的象征的表现法,真是奇妙:并不肖似实际的兰花,却能力强地画出兰花所有的特点。”
《芥子园画谱》当中仿画家马湘笔法的兰花
这让他对中国画渐渐地怀着好感,从此丰子恺开始推崇这个书了,他看到梅兰竹菊,一时间把自己当成古人,出神的看了几眼,觉得真是奇妙,“感到一种兴味”,他说这就是《芥子园画谱》的作用。
白石老人20岁的时候,在雇主家干活,看到《芥子园画谱》,便想法弄了一本。仔细看过之后,他觉得以前画的东西要么头大了,要么脚长了,总是有点不科学,这套书不仅简单而且科学,他如获至宝,拿来临摹。夜晚,齐白石的小黑屋里经常点着松油灯,使尽吃奶力气的看清它,方便临摹,他很努力地把自己练成了近视眼。齐白石九十多岁,画累了,坐在摇椅上,想起这段历史,总是啧啧称赞:“它真是个宝贝!”
齐白石人物小稿
喜欢它的人不少,但是坚决骂它的人更多。嫌货才是买货人,夸它的、骂它的都是爱它,爱中国传统绘画。最典型的是黄宾虹,黄宾虹说画谱出现之后,“笔墨之法,学无师承”。《芥子园画谱》使学画太过容易,仅存范式的快速学习,却丢失了扎实的基本功训练。他说画画需要师徒授受,经历几年的精心教授,才能够算出师。
王家卫拍《一代宗师》时,武术指导问王家卫,电影中有大量的武术场景,有两种方式,一种直接设计好招式,哪怕一点武术功底也不会,也可以打出很漂亮的一招一式,后期通过剪辑,这种方式很快捷,影片效果可以很好。另一种是演员直接训练咏春拳、八极拳等等武术种类,训练几年,真拳上阵,功夫实在,再加上招式设计,最终的影片效果是实打实的,经得住考究。
王家卫选择了第二种,章子怡、梁朝伟、张震等人苦练功夫,梁朝伟练出了八块腹肌,把胳膊练骨裂了,张震获得了八极拳的一个全国比赛奖项。影片斩获2.9亿票房。如果王家卫选择第一种,结果如何不得而知,王家卫也就不是王家卫了。
某中国画教学视频讲解《芥子园画谱》截图
黄宾虹亦是如此,如果局限于《芥子园画谱》,晚年的“黑宾虹”可能会少了许多哲学味道。
过去学画不方便,《芥子园画谱》因为这个契机,玩出了很多大师。今天面对高效的媒介时代,却鲜有齐白石一样的大师出现,为什么?
记得1999年,童中焘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过一本《美术技法丛书——山水画》,利用古代画论的原文和古代绘画的局部来讲解山水画的来龙去脉,虽然是技法系列,但规模框架宏大,只是由于那个年代黑白印刷的模糊,没有引起画坛足够的重视,实际上这本书也回答了老一代艺术家对《芥子园画谱》的看法——没有师承。
启功说:“曾看到些近代名人款识中所提到的“仿某人笔”,这时真见到了那位“某人”自己的作品,反倒发生奇怪的疑问,眼前这件“某人”的作品,怎么竟和“仿某人笔”的那种画法大不相同,尤其和我曾奉为经典的《芥子园画谱》中所标明的某家、某派毫不相干。
是我眼前的这件古画不真,还是《芥子园》和题“仿某人”的藏家造谣呢?后来很久很久才懂得,《芥子园》作者的时代,许多名画已入了几个藏家之手,近代人所题仿某人,更是辗转得来,捕风捉影,与古画真迹渺无关系了。”
今天的印刷业很发达,盗版更加发达,版权的保护日益完善。当年那个好色风流的老头李渔应该不会再为盗版火冒三丈了。但是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李渔不印《芥子园画谱》,又会怎么样?
印刷媒介时代,文字代替了口头传播,文字本身也具有了更高的语义,具有了更多可以延伸的意义。
所以,印刷时代的内容是具有很强逻辑性的。所以以前,人们喜欢读书,喜欢追本溯源,人们习惯了这种模式,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思维逻辑训练。一旦有一个快餐式的东西出来,必然有人反对。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陆俨少、郭沫若等等,受过《芥子园画谱》教益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他们对它都有一个冷静的评价。那是个大师频出的时代。
今天去书店除了《芥子园画谱》外,你还可以看到董源、巨然、荆浩、关仝、范宽、马远最清晰的原作印刷品,甚至在网站,手机端,轻轻松松的可以饱览各家真迹影像。古代性价比高的艺术教材,如果放在今天,还是出于执念或者急功近利再抱着无墨色变化的、无高古气息的木刻本死抠,确实应该重新反思它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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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形式造就时代文化,就像李渔老夫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曾经经手的一本书正在影响几百年后正在看微信的你。要知道今天学艺术的方式不止有找老师,找好画,中国画“外师造化”的力量犹在,新水墨“健趣卓雅”的趣味也没有消失,西方艺术和实验艺术给予思想和观念更多的展示空间。
潘天寿那句“以最深的功夫打进去,最大的勇气走出来”,在今天简单化思维的时代里有了更新的意义。所以,越是简单化思维时代,越应该重视经典,警惕快捷。
简单的是直接的,却不是最好的。
黄宾虹对待经典的态度,使其成为中国画的集大成者
文末,附上一代宗师黄宾虹先生的原文:
“古人学画,必有师授,非经五七年之久不能卒业。后人购一部《芥子园画谱》,见时人一二纸画,随意图抹,已觉貌似,作者即自鸣得意,观者亦欣然许可。相习成风,一往不返。”(语出《宾虹话语》)
你如何看待方便又快捷的《芥子园画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