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失去了我的父亲。天地变了。突然空旷了。万物萧瑟而且遥远,我无法找到与它们的联接点。这样一个人,如此亲密,如此纠缠,但他永远躺在黑暗里了。我想为父亲做点什么,我想为他及他那一代人做点什么,因为在一天天的痛中,我逐渐意识到,我们的很多痛都来自于我们的父辈,然而,我们并不真的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的时代及给他们带来的影响,而不了解他们,就无法了解我们自己,无法了解我们是在怎样的河流里成长。于是,花了两年时间,我写了《梁光正的光》。不是歌颂、赞美父亲,而是想写出一个人,一个在生活最低处却试图发光的人,他的可笑、荒诞背后交织着时代的痕迹和作为一个人的倔强挣扎。
其实,在这之前,我曾经花五年时间游走在梁庄及与梁庄有关的乡村和城市,最终写出《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我至今还记得在完成《出梁庄记》之后我的悲伤。我非常沮丧,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所笼罩,还有无法去除的虚伪之感:你从梁庄获取资源和声名,而不能为它带来任何改变。以真实之名,抵达生活,最终却仍然远离。你和梁庄,仍然没有真切的关系。
是的,我和梁庄,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到今天还不能确定。
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梁庄里的故事。
2011年,我到青岛采访我的堂叔一家,我在青岛呆了八九天时间,每天和我的堂婶睡一张床,她紧紧抱着她的小儿子,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我觉得她没有睡着,有一天我就说,婶子,我们聊会儿天吧。她第一句话就是:自从宝儿死之后,我十二点之前从来没有睡过觉。宝儿是谁?是她的大儿子。他在家跟着奶奶生活,2001年夏天,在河里淹死了。我在《中国在梁庄》中写了这个故事。去青岛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有提宝儿,我们都没提,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张开而出,就好像就在她嘴边,她一直等人来问,她一直想诉说,但没有人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