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谈论的是一种类型的艺术家,但今天我们也许可以将这种贫乏的痛苦对应到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身上。
我承认我总是被那些过度的人被吸引,迷恋博物学家的气质,年少时还曾经立志要当一个万金油小姐。因此格外偏爱那些悬崖边的天才,伟大的病人以及一切走钢丝的反动者。他们叛逆,异类,可以说是彻底的摩登,正因为这样他们很容易成为这个历史上的“失踪者”,成为我们今天需要不断去打捞的传统的对象。
尼采的描述是非常抽象的,但是我现在可以想起来几个具体的人物。几年前我开始研究这类天才人格,并且把他们称作“亲爱的模型”。
今天跟大家分享其中一位。 2013 年夏天,我博士二年级时第一次在周作人全集里发现了蔼理士这个名字。 1918 年蔼理士第一次被周作人译引在中国,此后终身宣称蔼理士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
亨利·赫福洛克·蔼理士:英国科学家、思想家、作家,人类两性关系科学研究先驱者。
周作人曾经形容说,“我读了这些启蒙之后,我眼上的鳞片忽然被掉下来了,对人生产生了一个新的见解”。就是这位曾经和弗洛伊德齐名的蔼理士,被称为他这个时代里面最文明的人。
他是一个典型的刚刚我们提过的尼采口中的一个过剩的天才。追随达尔文等文物学家的通才传统,他相信理性和情感之间并不是完全矛盾、隔阂的,努力打破学科之间的壁垒,将生物学、性学、儿童学、医学、民俗学等等海纳百川,汇入自己的学术版图。他因为写那些反常的书,也因为支持同性恋,研究那些犯罪的天才而官司缠身。
然而支持他冒险的背后的逻辑,并不是为大众所祈福,恰恰相反,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濒危物种的激赏和保护。而最后,这位我特别崇拜的维多利亚晚期的博物学家也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濒危物种。
3.
“今天的中国充斥着文化上的乞丐和智力上的贫血”
我们今天非常流行所谓的跨界。跟蔼理士这种过剩的天才相比,这个时代的跨界有多么的可笑。他们的能量实在是太强盛了。当然了,才华不用白不用。可是聪明过头了就有点不太人道。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读到蔼理士时那种被打击到的感觉,是享受纯粹的智力上爆击。他们身上那些传统和沉默的成分以及对于广阔善恶的辨析实在是太过迷人。同时他们对僵化的社会,拥有北欧海盗般天才的破坏力。
蔼理士曾专门去考察过老子对传统、规则、利益的漠视,他相信,中国最深刻的那些道德家和哲学家根本不在乎那些传统意义上的道德,相反他们活在伟大的音乐世界中———那是一种无声却和谐的音乐。他也乐意转载墨子的言辞,比如说,“效仿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代人足以改变一个民族的习惯。”墨子两千多年前的断言,离奇的印证了残酷的现代中国,一代人彻底地改变了这个民族的习惯——由礼仪、审美构建的伟大的音乐消失了,沉默在不断地加强。
十六世纪,裴雷拉惊讶地注意到,在中国的街道上找不到一个乞丐,可是今天的中国充斥着文化上的乞丐和智力上的贫血。
4.
“我们陷入了一种审美上的法西斯主义”
比起这些过度的天才,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都是匮乏的人。这一代面临着智识和审美上的匮乏。我们现在陷入了一种审美上的法西斯主义——这个法西斯不是在歌颂精英,而是歌颂一种平庸、简单与谄媚。而对于一些有难度、有门槛的东西无限苛责。
我经常听到有人批评现代诗,说现代诗读不懂。对不起,现代诗只对无限的少数人说话,不需要让谁都读懂。有难度的诗句,恰恰是对审美法西斯主义最有意义的校正跟反驳。永远都是人民去模仿艺术的语言说话,而不是艺术去模仿人民的语言说话。
截句诗丛《灵魂体操》,作者戴潍娜
我们面临着一种情感上的匮乏。这个时代很多人对爱情都是失望的,因为我们的孤独感转移得太快了。当你感到孤独的时候随时可以去刷网络游戏,好像有很多更好更远的选择。
同时我们面临着经验的匮乏。当网线成为我们与外部世界连接的唯一脐带,我们对真实世界的触觉随之退化。我们的认知严重依靠信息而不是自身的实践。网络和想象力可以把我们带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好像不出门坐在家里就可以创造这个世界。即便年轻如 90 后,也不得不面对那些官能的退化以及整个世界的中年危机。
我们还面临着感知上的匮乏。年轻的一代甚至都不再拥有真正的疼痛了。我们的内心有多久没有被无比锋利的情绪填满?有多久没有挑战过自己身体的极限?多久没有感到过一种富足的疼痛?疼痛才是身体的重量,最初的人类一定是在劳动与疼痛的双重经验中成长为人,或者圣人的。疼痛才是身体的重量,疼痛是真理的亲妈,而中国人只有劳动和革命的身体。
这样的普遍匮乏体现在一代人身上,同样也体现在一代青年诗人身上。如何去书写自身和时代的匮乏,并且通过书写去打破这些匮乏,重新获得一种真正强健的文化基因,这也是我一直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
5.
时代的过剩代表着精神的无能
我内心有时候会把诗分为两类,一类是知识分子型的诗人,另一类是艺术家型的诗人。我觉得自己是偏艺术家型的,但是不幸走上了一条知识分子的道路。不断地去感受自身的匮乏,以及匮乏带来不满足、饥饿的感觉,可能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最重要的存在感。
当然不可否认这个时代有它过剩的一面。物质的过剩、信息的过剩、欲望的过剩,这些都是片面的过剩,它们往往都是代表着精神的无能。
戴潍娜在演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