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回想便知:影片中的野兽比村民们究竟强在哪里呢?他很富有,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很懂贵族的礼仪,他还有藏书——但我们自始至终都无法从片中得知这些藏书他到底阅读过多少,这位野兽多大程度上获得了书籍所代表的超功利和智慧世界的准入凭证呢?他甚至需要贝尔去教会他人类基本的用餐礼节——或许他是变为野兽后“放弃”了文明社会的用餐形式,但如果从童话心理学的角度去看,他甚至可能从未曾真正习得这些基本文明。如前文所说,在早期的《美女与野兽》故事版本里,美女的文明与野兽的原始野蛮正是故事讲述者——沙龙贵族妇女设置的基本人物矛盾,她们暗示男性即使出身高贵也是需要女性教化真正文明的野兽——这一设定在18世纪时还具有早期的女权意义,我们但愿当下的男性观众依旧不会觉得这个假设其实挺伤人;而贝尔高歌等待人来“拯救”自己和早期唱着同样拯救之歌的白雪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一出城堡的大门就要遭遇饿狼又是什么设置呢?我从茶壶夫人凝望出逃贝尔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老式《小红帽》故事里焦虑而恐惧的母亲的双眼——别出门宝贝儿,外面狼多。
齐普斯在评价1987年朗恩·考斯洛制作的现代电视剧版《美女与野兽》时所说的“其中不乏积极的因素,比如不被对父亲的俄狄浦斯情结而阻碍的女性和试图读懂女性灵魂的别样男性,然而男女主人公被理想化为一对有着神秘联系的人物。而且男主角始终代表着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不可能在乡镇街道上实现的更高的理想”同样适用于迪士尼版《美女与野兽》。不过,后者事实上更加保守,影片在对女性命运的书写中不敢释放更多的想象力。关于幸福的想象,仍是黄金的宫殿和符合大众审美长相的王子,甚至忘了这个女主人公最开始的宣言——山坡上天空下、外面的世界——贝尔哪怕真的走出过这个树林子围绕的乡镇和城堡然后反悔也好啊。哦她出来过,只不过巴黎被设置成一片暗夜无人区和只代表回忆的瘟疫之乡——就像树林里的狼一样。
与经典版类似的问题是:贝尔在家中和在城堡中有什么不一样,如果阅读让她对乡镇的陈规和狭隘见识产生不满,那么影片中的城堡在这方面又呈现出怎样的优越性了呢?“她那并不见得崭新的‘新’生活将会是富有而舒适的”,从前如果家务劳动产生的经济价值还能使她不算真正的“啃老族”,那么成为王妃以后呢——毕竟影片除了野兽让贝尔离开时说“她应该有自由”这一次表态之外,再没有任何能让人作出积极推测的暗示了。这里“自由”的指代也很含混,包不包括她也能享有婚后不顾王室传统出门工作、探索世界的“自由”呢?根据现有情节,完全无法预知。她的勇敢和善良得到了一个华丽舒适生活的安抚,全场人物无师自通地跳起了王室之舞,人人柜子里仿佛都藏着一件贵族制式的大礼服,不过贵族暂时性地擦掉了大浓妆,美声改成了通俗唱法,深夜闭门自嗨改成了白日宫廷平民大联欢——中产阶级或成最后赢家(也只是“或”),老迪士尼式处理永不过时。
插图
消费社会中童话的改编对大众的驯化
作为文学的爱好和研究者,我当然知道“城堡宫殿”和“王子”并不只意味着财富、权力和大众情人,它们是广义上的人类“欲求”的符号,任何层面任何方向上的欲求。这种义涵上的空间要求我们对文学宽容——它很可能为一不小心就走向偏狭、非左即右的人类保留了最后的转圜余地;然而另一方面,文学作为一种隐喻,其各项喻体符号本身亦是意义的合集,这些符码义涵流动却并非毫无限制,“宫殿”和“王子”有自己相对稳定的联想意义群,而童话一定程度上是顺承、利用而并非颠覆这些稳定义涵来传达意义。正因为这些隐喻赖以构成的桥梁是反映社会文化的镜子,是人类思考世界的方式——这就要求我们时时检视、反思我们的思维桥接方式。在明知历史上我们的先辈妇女们金丝雀般的生活地位时,我无法毫无阻碍地把这部影片中的城堡宫殿和符合大众审美的王子这一奖励与人类世界抽象意义上的“欲求”和“美好”作同义替换。
配图
彼得·比格尔曾把艺术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宗教艺术、宫廷艺术和资产阶级艺术。越往后发展,创作的功能越淡化偶像崇拜而趋向自我意识的展现,艺术的生产和接受者也从集体向个体发展。从生产者来看,迪士尼作为团队历经百年屹立不倒,作为把准美国最主流大众文化价值观脉搏的美国荧幕保守系创作/生产者,自然怎么也不能算是个人化的创作;从受众角度来看,相对稳固或者说规模的受众集体形成,尽管影片似乎强调的是“自我意识”的发展,但其作为商业电影的运作形式一样也不少,粉丝的追捧、周边的热卖也让人很难说观影会是一次基本只涉私人的消化行为。如此种种都反映出消费社会里大型文化工厂输出的产品,尤其是对经典文本的商业改写吊诡地染上了昔时“宗教艺术”才具有的特征,童话被新一轮制序化、神话化。在对女主的大规模赞赏中,但愿人们不会忘记其实他们本可以有更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