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华《历代优伶小故事》序
○许石林
读书如饮食,编撰如制馔,所谓“横切牛羊竖切猪”,一部二十四史,看你是横切还是竖拉,是切片还是切条剁末。手法变幻,无非是希望所制之饮馔,能够适口,方便人喜闻乐见。
优伶古已有之,却以其独特的身份,一直居处于历史的角落,作为主流的调节,偶或能在深重的历史时空中,倏尔一闪,呈现它的星光。
优伶累世众多,而能见诸史籍、笔记说唱、稗类小说之中者,必然为数千年中佼佼者,其人或美或恶,皆非籍籍无名之辈。有一言而备载史书者,有以卑贱之身而立奇伟之功者,有佞心播弄于内祸患贻害于外以至倾家覆国者,不一而足。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论》,道尽意旨。
能够从浩繁的史籍中,专门挑选出伶人故事,孤陋寡闻如我,此前未曾见过。因此,感觉李哲华先生于教书育人之余,津津有味地搜集编纂这本书,是个很有意思的事。
古代的优伶,无疑有自甘卑贱者,也有身份卑贱却心向尊贵者。优伶多颜容美妍而言语乖巧,故常常能跨越阶层等级,不走寻常路,于特殊情景中接触特殊的对象,因此,古代优伶,有以声色事人、甚至为一己私利参与到政治斗争中的谀优,有以卑贱身份而心怀大义以讽谏君上的谏优。他们的故事,无一不是耐人寻味的。
“优言无邮”一语,出自古代晋国的优施,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坚硬的符号和咒语。因为这四个字,俳优得以在漫长的历史中生存延续,在许多历史的转折节点上发挥巨大的作用。他们有时候扮演的角色,甚至让一向看不起他们的读书人、士大夫暗地里羡慕忌妒恨。最主要的,如上所说,因为身份特殊,优伶若受君上的宠爱、亲近等,就可以非正常跨越,进步得很快,所谓一步登天之荣,在他们来说可不是传说——昨天还什么都不是,第二天可能因为表演一个节目,供奉天子之堂,甚至跟君上拉手手、亲口口都说不定。想象那些成天心忧国事的言官司谏劝皇帝不要太宠爱俳优,皇帝很可能会轻轻用一句“优言无邮”把你挡回去,说我又不让他们干政,就是娱乐娱乐嘛。
士夫羡慕忌妒恨的原因还不止是俳优们能亲近君上,更深层的是一些有思想、有人格的俳优能做出让士大夫无计可施、望洋兴叹的行为,如能以桀纣之警诫赵襄子的优莫。
同时,有了“优言无邮”的共识和默契,中国古代对那些优伶和他们所演的戏,讥刺社会、侮谩上司、调笑宾朋,被开涮的人不计较,看戏的人也因为这四个字,并不全当真。人们会把戏当戏看。所以,也可以说,这四个字类似高压锅的出气阀门,有了这个空,能有限度地排放世道人心的某些压力。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值得今天的人思考:古代社会为什么将优伶的身份设定为卑贱?因为这是关乎社会风气的大事。
今天的人,对演艺者的认识,产生了与古之传统截然不同的认识。清人郑板桥有诗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郑板桥原本有感于彼时的扬州,风气奢靡,人心浮华,他深以为耻,以此讥刺扬州。这两句诗,明显不是好话,自从此诗诞生之日起,就让扬州那些士心未泯者感到尴尬和羞辱。而郑板桥于今日的扬州,想去并非过于遥远,但是,不知何时,扬州人将这两句诗,当作对扬州的赞美!甚至将其题写到一些宣传扬州的图画上,雕刻在以扬州风景为题材的屏风上。对此,有人感叹:难道现在的人不读书,连翻阅一下简单的史料就能查清楚这诗的本意是什么都不会吗?
这不止是扬州人的乌龙,而几乎是全天下人普遍的懵懂——君不见当今,多少人想方设法送儿女进入演艺圈,就知道从前中国人的价值已经完全被翻转过来了。从前的耻辱,恰恰是今天的骄傲和荣耀。
风气变化了,价值观变了。自古以来,流风时尚,几乎不可能再变回去。
因此,用当下的世道人心,再来看古代的优伶故事,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将引起有心人诸多的联想和思考。
这就是编撰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