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对捏包子式的多皱褶文风,我是摇摆式的喜欢或反感。实际上,这确实也没法给个结论。这就是作家的骨骼与五官,是构成一个作家面貌的单位元素。海明威会让主人公连续做七八个动作、来回十几句对话,却不出现任何形容词。马洛伊相反,其情境是慢动作的,一个名词或一个动作之前分别会有三至五个形容词来放大、定格、反复曝光、交叉成像。
我估计有人会不大耐烦这工笔式的笔触。尤其在纽约客式的杯水风暴、卡佛那因误会而生的极简教派、在泥坑中打滚诅咒的肮脏现实主义或动不动捅上一刀、吃个枪子儿的美国南方写作,或天马横行汁液四溅的南美魔幻等分野派别之中,来自东欧小国的马洛伊的确是一种回归式的写作。他的古典体味很浓郁。在互相刷新也各自获得大量追随者的写作风格中,他显得迟缓、落伍、体重略有超标。
试读之后,我在单位和家里各放了他一本书。单位里的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家里的是《烛烬》。
放在单位里的书,必须是抗干扰能力特别强的那种书,要适合在等候会议、等一位访客或等一个饭局时读,要足以对抗和过滤那些嗡嗡嗡和哼哼哼。我对《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寄予厚望,无疑它也称职并超标地做到了。大约三四天的零碎时间里,我读完了《伪》。这时候,我又暗中给马洛伊先生盖上了第二枚印章。我没说勋章。文学的观感很古怪,此处蜜糖彼处毒药的规律常常如惊雷响起,因此我采用一个客观的说法:印章。尤其我要加盖的是“阴性气质”。这其实跟“文风细腻”的观感一样,好与不好,总是因人而异的。但不管怎么说,对性别为男的写作者来说,阴性气质,我认为,是值得注意的。
阴性气质
阴性气质的印章,并不是因为《伪装成独白的爱情》的超长独白里,有三分之二都是以女性为第一人称。即使在以男主人公为独白者的那一章,其阴柔缠绕、曲折幽深之势依然十分强烈,对人与人的情感,对相互占有与彼此施恩的探究,令人惊颤。马洛伊所塑造的爱情是复调的、变奏的,夹杂有妻性、母性、奴性,有阶层、财富与教养,还有身体、羞耻、逆反等等。我最感惊奇的是,马洛伊对待爱情这一宗古老公案的态度非常之顶真,好像整个生命里,只有对爱的追索才是至高无上的、非得走到穷途末路才不枉来世上这一遭——这是很女性化的。硬汉的世界观里,男人们的情爱总是可收可放的,是阶段性的,是发作一通也就完了的时疫,是必然会被野心权力等取代和覆盖的最小领土。但马洛伊好像不这么看,最起码他这本书不这么认为,他笔下的男主人公们也不这么认为。他和他们一起,带着探索的试验性,以自虐式的残酷心态,像进行一桩事业、一门科学与一种文明似的,赌上一生去推进或毁坏他与女人们的爱。
这样的塑造,有时令人难以相信。但马洛伊会千方百计、异常耐心、反复堆砌着来证明这一点。他确实会让我想到普鲁斯特,这二位有莫大的共同点。我后来在译者余泽民所写的后记里也读到,马洛伊年轻时颇倾心于《追忆似水年华》。是的,他们内在是通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别的男人们搏斗终生的利禄功名与大千世界。才不呢。他们认为,最昂贵最复杂最值得精心侍奉和消磨的,只有一个:人与人的情感。
衰老智性
话分两头,说说我放在家里的《烛烬》。由于对《伪》一书的先期进入,我对马洛伊有点小小的不同意见:他阴柔有余,可能是出于女性写作者的一种对抗感。我素来更倾向于粗粝一些的质地。但《烛烬》恰恰又呈现出某些异质。书的开篇,相当之冷峻,带着一种饱经沧桑、欲言又止的世故,这正是我最中意的衰老智性!我很高兴,有着隐约的兴奋预感,打个不雅但又很想这么说的比喻:就像黑毛野猪拱嗅到泥土深处的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