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今年的春节。爷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空多来看看爷爷！

　　奶奶和叔叔说：你知道吗？自从那个春节你送给爷爷你出的第一本个人散文集后，爷爷就天天地捧着看，一直到五月。

　　整整4个月。

　　对于爷爷，这4个月里，我简直就是音讯全无。我说我好忙，我总对自己说等过段时间就去看爷爷，爷爷病危的那天我在和几个网友一起喝酒，谈我所谓的理想和未来；爷爷走的那天上午我在情人的身边，卿卿我我所谓的甜言蜜语。

　　在这世纪末的五月童话里，我遭遇了一场激情的网恋，却失去了亲爱的爷爷。

　　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女，也是直系孙辈里最大的。从刚出生一直到5岁，我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爷爷总说我是他的小猫，宝贝得不得了。爷爷只有初小的文化，却常常领着我去看画展，给我买蜡笔涂鸦，教我背唐诗宋词。每天的清晨和黄昏，人民广场附近总有一对祖孙，牵手蹒跚在街头，爷爷喜欢我扮天真的鬼脸给他看，常常用下巴上的胡子喳喳在我的小脸蛋上磨来磨去。说各种故事给我听，响亮地对着我的耳朵说。

　　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才气，其实都是爷爷遗传给我的，可是直到今天，在没有了爷爷的日子里，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为什么对于文字，会有如此的痴迷。他珍藏我所有的作品，爱不释手。如同当年把小猫一样的我捧在怀里。

　　爷爷生了6个儿女，都事业有成。爸爸是长子，忙于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只偶尔给爷爷送点零花钱，慰问几句；大姑姑退休在家，也难得来看看；二叔管理着一家大厂，财大气粗的他，也多半只在节假日来陪爷爷奶奶打打麻将；三叔不是在大学里做学问带学生就是在国外讲学，爷爷走的时候，他还在英国，无法赶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小姑姑在大连定居，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几年才来看看；小叔叔和爷爷一起住，却大部分时间忙于自己的事业。大多数时间里，爷爷总是一个人出门走走，看看报纸，和邻居寒暄寒暄。

　　他从来不打扰孩子们，虽然他也想找人说说话，当然不是和奶奶的那种家常话。我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以前每次我难得来看看的时候，爷爷和我谈起我的文字和我的工作，都是那么眉飞色舞。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注意到每次爷爷送别我远去时的眼神里，都有着一种欲言还休——他奢望着我下一次的到来，虽然仿佛遥遥无期。

　　他曾经对我说：孩子，你现在做什么不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做人，有健康的心态和健全的人格。从学校毕业以来，我做过编辑，做过总经理秘书，做过广告创意和文案，爷爷却总是对我说：不要浪费了你的时间和才气，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真的很幸福，可是你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当时只是傻笑了一声，我自以为听懂了。爷爷就只用他和蔼的眼神望着我，爷爷一直都是这样的好脾气。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爷爷从前写的诗和文，写在香烟壳子背后的、写在草稿纸上的、写在皱皱巴巴的废纸上的，我惊诧于爷爷的文笔，那绝对不是初小文化的人能写出来的。文字工整、句子流畅、内容精彩，古诗引用得恰到好处。却永无见天日的机会。

　　印象中，爷爷特别喜欢和我谈当前的文坛趋势，他对于年轻作家的某些流行文风和格调都表示理解和赏识。他鼓励我放开地写，勇敢地写。

　　“你是爷爷的代言人”。爷爷这么说过，说的时候，他很开心。

　　现在看着爷爷的遗像，我突然发现，爷爷的这一生，都没有得到自己要的东西，我不知道爷爷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他这一生，根本就谈不上幸福，虽然孩子们都那么有“出息”。而我作为他的“代言人”，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在这个城市里如同无头苍蝇一样的到处横冲直撞，以为自己过得很潇洒，却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歧路上，我看见前面星光灿烂，以为那是自己想要的光明，却不知道太阳其实在自己的背后，都说阴影是黑暗造成的，其实是光明，没有阳光，如何会有阴影？

　　整整4个月，我音讯全无。爷爷捧着我的散文集，守望着我的下一本书，却终于没有等到。爷爷时时骄傲地对别人说起他唯一的宝贝孙女，却终于没有等到我的又一次出现。

　　“树欲静而风不止，儿欲养而亲不在。”爷爷生前常常说。

　　我回来看爷爷了，我写了很多，我找到了一份适合我的工作，这些那些，都想要告诉爷爷，然后看着他脸上的皱纹渐渐地松驰了，如花一样地开放，可是现在，安祥躺着的爷爷，根本看不到我的泪水，听不到我的话。儿欲养而亲不在。

　　爷爷走得那么突然，一声招呼都没有。好象一个人累了，就倒下去睡了。

　　追悼会上，我见到了许多本家。都是十几年没见的，好象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了，地面上却突然冒出许多我“不认识”的亲人。我忽然感到悲哀，为了这一次的相聚，却要一个人付出昂贵的生命。为什么平时，我们总是乐于和来来去去的所谓朋友胡扯，却不愿抽出一天的时间，去走访一下自己的亲人？我们再如何忙碌，总不至于一天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我终于哭倒在爷爷的灵前，泪眼朦胧间，我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外公，我好象也有几个月没去看看他们了吧；还有父母，好象我也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吧。我天天上网，和我的网友们说些无聊的话，嘻嘻哈哈的仿佛很开心，却总是跟家人说我很忙；我常常和朋友一起出去逛街和吃饭，却总是让妈妈亲手做的晚餐在守候的风里慢慢冷却；我一周要见我的情人至少一次，却常常自称没时间打个电话去问问自己的家人。热闹过后，我开始感觉深深的落寞。

　　爷爷的走，象是一阵雷电一样击中了我。

　　我总是抱怨找不到真正的爱，可是我，究竟是否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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