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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和承诺]
                   

                     罐头爱情

  我在潮湿的空气里面对着窗坐着,蓊郁的水气从四面的墙像蛇一样向我包围过来,我的脸色潮红。我闻到我的窗户附近有关于男人的干净的兽类的味道。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他——买罐头的男人的味道——是他指甲缝里的污垢的酸味道。那味道从窗户那里浸淫我的嗅觉,无孔不入地进入我的身体。那样的缠绕粗鲁而且直接地侵入,我喜欢这样市民的接触。
  我不是个美女,也不是什么金贵的角色——在这样的生活。在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从来都舍不得坐空调车,坐一次空调车能坐两次一般的公交车,虽然空调车比较空。我倒是宁愿挤一点,这样让我感到生活的城市的人气。每天我在车站看见和我年龄相仿的办公室小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那里优雅的等候空调车的时候,我总是感到自己像是孤独的麻雀。她们是世界的宠儿,她们有大批优秀富有的男人等着向她们献殷勤,而我,只是一个平凡得像空气一样的女人,我将寂寞地老去,变得唠叨、无聊、世俗和斤斤计较,最后死掉。
  我能期待的就是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不要有很多钱,也不一定要怎么爱我,能和我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就很好了。我希望这个男人能像这气味一样,用比较和缓地进入我的生活,但对我身体的进入最好是粗鲁而直接的——我不是那种精致的瓷娃娃般的女人,我很强硬,或者说我是坚强的——相对柔弱而言的。男人的味道一直钻到我的坚硬四肢百骸中去,我浑身酥软,这是我的罩门,在这里我彻底输给了男人,我像一个输掉了裤子的赌徒。
  我在潮湿中,我在闷热中辗转往返,眼前的电视机的屏幕有点模糊,我的脸在荧光屏的照射下一片青光,眉目莫辨,我深深沉醉在这没有来由的气息里面。在这样暧昧的气息中,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剥落,一如我的坚强外壳。
  突然,崩塌的声音忽然而来,我一下子从这样的假设生活中回到现实。照样是四面潮湿酥软的墙,冒着温热水汽的地面,除了一把伞从墙上掉到了地上以外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黄梅雨季的到来让我的墙像糕点一样的酥软,难以承受伞的重量的他终于无可负担,钉子脱离了墙体的怀抱和伞一起离开,落到地上——万劫不复。
  我的曾经雪白的墙现在已经污迹斑斑,在梅雨季节锈上了霉渍,然后他们松软崩解,甚至承受不住一把伞的重量。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我试图让钉子回到墙面上去。结果是这样:钉子还是能够回去,我甚至不用锤子就可以用手指把他摁进松软的墙面,但是,他不能承受任何的重量。
  我站在椅子上摁钉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实。我非常沮丧,以至于好一阵站在那里没有动作。站了好久,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最后就从椅子上下来。下来的时候,我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的东西——除了一滩别人倒的污水——什么都无迹可寻。
  我织了一半的毛线还在我的床上,上面已经有了黑色的污渍,那是我手心里出来的冷汗沾染了屋子里面经年的灰尘。
  我像平时一样上班、下班,我和罐头们一起生活,我登记他们的保质期,我坐在高大的柜台后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想念那只苍白的,指甲里有污垢的手。每过两个星期,它们都如期而至,准时得像单位里的考勤钟,每次都要求买快要过期的打折的罐头——用团成一团污糟糟的纸币。每个月的这两天总是我说话说得最得最多的时候,因为我要问他“都要吗?”“要不要包起来?”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话,其实我尽可以将它们省略,但我还是要说,那是我一个月中仅有的两次快乐。
  我需要这样一个实在勤俭的男人,真实得像指甲缝里的污垢一样。我没有条件想像浪漫和情趣,我只要过日子,过我安全的日子,生儿育女,然后老来有伴。我不想到我老了还一个人站在椅子上往墙上钉我永远也钉不住的钉子,守着我辛苦积攒的嫁妆。
  每次我算到他要来的那天,我就想着怎么样才能让我小小地庆祝一下。我买了一件红色的无领的真丝衬衫和一条黄色的真丝长裙,还买了一支紫红色带金属色的唇膏。这是我在购物上最奢侈的一次,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身上花过那么多的钱。在买衣服的小店铺里我对着小老板费尽唇舌,目的不过是要求便宜一点。但是,她就是一口价,死都不松口。我无奈地买下了衣服,我实在是喜欢丝绸在手心里流淌的感觉,我爱这样的雍容华贵。我没有舍得穿它们上班,只是到了下午,他快要来之前,我会穿上我的丝绸,正襟危坐,生怕弄皱了任何一片衣角。然后,我小心地涂上口红,开始等待。
  他让我等待的时间总是很短,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我这里。但是,每一次他的出现都让我认为幸福离我又近了一步。
  这一次,他来的时候,快要下雨,天色昏暗晦涩,我早早打开了电灯,我的紫红色的口红在昏黄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病态。昨天仓库刚刚盘点过,有通知说那些将近过期的罐头一律不允许出售,立刻会被集中销毁。那天,我已经没有打折的罐头可以卖给他。
  我看见他从门口走过来,我看见他的手从柜台外面伸过来,手里捏着一团和以前同样面值的人民币。钱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污糟,也许是因为灯光,他的手似乎比以前干净了许多。修长的手指,指尖的颜色的痕迹已经渐渐淡去,指甲也好像修剪过了。如果,不是那团污糟的团成一团的纸币我几乎认不出这只手来。我想留住这只手,不想放弃任何一次和这只手交流的机会,情急之下,我从里面抱了一堆新的罐头出来,当然,还是用以前的价格。他朝我笑笑,用另一只手掠了掠掉到眼睛前面的头发就离开了。我肯定他是笑了,因为我看见有什么在黑暗中模糊地发光,我相信那是他在黑暗中闪光的牙齿。后来,我算了一下,我为了那些罐头付了五十七块八毛钱,但是我觉得很值得,我曾经为他付了五十七块八毛钱,那是为了不让他失望。
  我抬头看了看刚才他站立的位置,我的目光掠过柜台,那柜台显得奇怪而高。那里还有曾经和他亲密接触的空气,我羡慕这些和他亲密无间的空气。我转到仓库里头的更衣室换下我的丝绸衣裙,把它们珍重地挂好,下一次它们还将在我的约会中出现。
  这个雨季已经过去,夏天开始气势汹汹地到来。今天应该是他会来的日子,我穿得山青水绿地等待着他,我抹了我的紫红色口红。我准备了最新鲜的罐头等着他。
  他没有来。
  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有人会永远像考勤钟一样准时,就算是考勤钟也不是肯定准时的。
  我还是准时回家,吃饭,看电视,织毛线,做白日梦,睡觉……
  第二天,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穿着我的丝绸衣裙等待着他的到来,那些罐头就在我的脚边,我涂紫红色的口红。
  我回家,吃饭,看电视,织毛线,做白日梦,睡觉……
  第三天,第四天……我天天穿我的丝绸衣裙,我在等待他的到来,我的罐头就在我的脚边,我的口红越涂越红……
  夏天真正的骄阳让我的劣质口红几乎融化,它们缩在金属的外壳里要用手指去挑才能抹在我的嘴唇上,太油腻的口红,让人有油滴滴的反感。可是我还是如此地热爱着我的唯一的一支口红。现在它在我嘴唇上鲜亮地红着。
  我刚登记完一批过期罐头,伸了个懒腰,脚一下踢到了柜台下面的罐头。我几乎是带着爱怜地把它们从下面拿上来,一个一个地擦拭着它们。多么美丽的标签,多么美好的闪亮的铁皮,多么完美的接口……我用我几乎是痴迷的眼光审视它们的——保质期——已经过期了吗?怎么已经过期了?怎么会已经过期了?几乎是电光火石般,我想起那天我看见他掠头发是模糊的闪光应该是一个银色的指环……
  我把这些忘记登记的罐头登记到电脑上去,然后下班回家,我是穿着我的丝绸衣服回去的,我的口红还在我的唇上。对了,别忘了到集贸市场去买些散装的腐乳,那里的比超市里瓶装的要便宜两毛三分。
  我的口红在夏天傍晚太阳的余威下融化,我油腻蜡黄的脸衬着紫红色口红,肮脏疲劳;我的红色衬衫和黄色长裙显得古怪邋遢。
  我就这样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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