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短讯 | 文化前沿 | 世说新语 | 中华书苑 | 沧桑史话 | 艺术舞台 | 中华传奇 | 民俗风情 | 世界文化 |
重归白苍山 一 难怪有一天,我有事晚进食堂,他正端着碗出来,我笑问看看你今天吃什么好菜,他神色匆匆,答非所问,说有人在等他,抱着碗飞一样跑了。他就这样,三年来避开我们的目光,把艰苦独自品尝。他的故乡在郴州白苍山,父母在他十一岁前,都先后病逝,两个伯伯抚养着他。伯伯都年老多病,两家都穷,还欠了债。他上大学的几千元费用,是学校发动全乡人捐赠的。我于是与学生会发动全校学生为穷困学生募捐生活费,还有好多同学送来饭菜票。他无法拒绝大家的热情,于是每顿饭才吃上菜。 大学第二学期,鹏远已充分地表现出计算机方面的才能,协助学校开办校园网,编写了许多应用程序,在校园流传很广。他还利用假期为一些公司编写软件,得到一些报酬,仍不用来买菜票,只是拚命地买书,拚命地作笔记,拚命地写程序。他总是那么瘦,脸色总是那么白苍白,衣服一年就那么几件,可他的学识越来越丰厚,程序写得越来越漂亮。他默默地吃着常人不能吃的苦,于是他有着常人不曾有的毅力与理想。他的身上既体现我们国家贫困山区穷孩子的苦难,同时,也闪烁着来自山林草野间有志者坚忍进取的光芒。 毕业前,深圳一些高新技术的大公司来学校招人,至少有三个公司点名要王鹏远,都保证第一年年薪至少三万元。鹏远的决定又让我们全校师生吃了一惊。他先与一家公司签订意向协议,先回故乡郴州白苍山的山区学校教书两年,再去那家大型电子公司工作。他告诉我,人是不能忘恩负义的,是故乡人给了他学费,他不能就这样离开故乡。他的故乡经济,文化落后,改变这一切,只有从教育入手。他要把很多得不到良好教育而天资却不比城里人差的山区孩子带出大山,让他们学了知识,再用科技去开发故乡。我敬佩他的意志,尊重他的理想,但并不能深刻地理解他重归故乡的意义。 二 去年九月份,我有几天加班补休假,想去白苍山看看老同学和那里的风土人情。早一向,我看过湖南卫视台在白苍山搜寻华南虎迹的电视片,那里现在还有虎迹?我就想象得出,那是一个多么偏远的地方。 鹏远在白苍山镇车站接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密林中的山路,到了他的学校。教室破旧得让我吃惊。我说这是危房,他笑了说,学校在他毕业时是这样,现在也这样,也没有老。他让我走到一间教室旁,用手指了指窗口,我看见一群人围在教室角落,以为他们在看黑白电视。我进教室后,看清了一位教师模样的人双手不时地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互联网的网页,桌上MODEM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我很惊喜,他们学校终于有了一台网络电脑!一群穿着比较破旧典型的山里孩子,在17寸屏幕上密集的数字化的信息前,睁大着惊奇的眼晴。 鹏远曾经在书信里告诉我,他如果有一台网络电脑就好了,课余可以为沿海的电子公司写写程序,用报酬为学校买些书和用具,还可以从网上下载许多东西,让孩子们打开眼界。学校没有钱,乡政府也说没有钱,后来他发动全校学生,利用假期上山采药,把家中的茶叶等农产品拿到集市上卖。大家热情很高,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只募集一千多元,差距还是很大。后来在郴州市做电子元件生意的一位个体经营户回白苍山老家办事,他也在白苍山中学读过书,从学生口中知道这些情况,又听了鹏远谈互联网的意义,他慷慨捐赠了一台高配置的网络电脑和打印机,并承担上网有关的费用。教师说光接电话线到山中就要花四千多元,邮局得知电话是别人为学校捐赠的,就免了一半线路费;后来上网了,每月也只收五十元上网费。他说有了这台电脑,这些穷山中的孩子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我估算了一下学校的全部家当,大概都不值这台多媒体网络电脑。有了她,学校再破旧,也是具有灵魂的了。山中的学校从此不再孤独,乡下孩子的视野一下子就放大到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这比学到一些具体知识更为重要。他们仍象十多年前的鹏远一样,缺乏书本,缺乏文具,更没有课外读物。如今有了这台电脑,就象打开一扇神奇的天窗。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学校,竟通过从密林间架过来的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从世界各地的网站上源源不断地汲取科学文化艺术的养份,极大地开阔眼界。一根电话线竟能把山区物质上的极度匱乏变成精神上的无限富足,除了互联网,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神奇呢? 我原想在山中的这几天,可能与外界相对地隔绝,没有报纸,没有电视,可有了这台网络电脑,晚上就与鹏远一起上网,在网上漫游,都忘记了身在穷山中,世界变得与我们很亲近。我们谈了很多,从互联网到工作再到中学教育,最后谈到爱情问题。我说:“这里真的非常需要你,但你在这里永远找不到知心的女朋友。” 鹏远淡淡一笑,推开窗户,窗外夜虫唧唧。 鹏远喃喃地说:“在这山中,有你不远数百里来看我,有电脑和互联网,我可以战胜孤独。” 我向窗外抬头一看,四围是深黝黝的山林,我们仿佛置身在深深的天井里,明月孤映,松风成阵,而此时才觉得山外世界是多么遥远。 三 到了白苍山中学,让我晕眩的是鹏远竟已死了,追悼会在乡政府开,来了好多乡民。我看见许多淳朴的乡下大娘大伯,象哭别自己的亲人一样,场面十分悲恸。县长来作追悼词。我的同学享受到了这里最高规格的礼遇。 悲剧是这样简单又复杂。那天下午,一场大雨后,鹏远正在上数学课,他敏锐地发现教室的屋梁上掉下一些灰,并隐隐地听到吱吱的声音;他立即让全班同学站起来,有秩序地从前后两个门出去。学生不知道出现什么事,但立即听从了尊师的话,最后一个人出来后,屋顶上掉下几十片瓦。鹏远想起这间教室里摆放着学校的无价之宝――网络电脑,他立即冲进去,抱起最有价值的部分――电脑主机,连线都来不及拔下,以最快速度向门外跑去。此时,破旧不堪的教室再也支撑不住了,轰然塌下,一根大梁落下来,砸在鹏远的头上,他倒在门边,身下的电脑主机完好无损。大家立即把他抬到乡卫生所,路上他还有一些生命迹象,可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了卫生所,他再也没有醒来了。他是为了一台电脑而死的,这难道就是在我们祖国物质还不丰富的地方,又一个物质比人命还值钱的悲剧故事?鹏远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这个地方,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知道希望工程是发动全社会捐钱,为贫困地区建学校,资助学费,而鹏远却捐献了才华与生命,用灵魂构建了这座更伟大的希望工程,它永远激励着山区的人们为走出贫困再鼓雄风。 我问校长,我上次来,就说这些教室摇摇欲坠,你们为什么一直不维修?校长含泪痛苦地说,学校没有一分钱,我们已有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学生中还有三分之一交不起学费,我们是很想修一修。我问道,你们乡政府大楼修那么漂亮,还买了进口小车,我还听说你们乡长吃喝嫖赌玩,全是公费报销,为什么就拔不出一点经费到学校来修房子?校长摇摇头,一句话没有说,我一句也不问了,行政规则有时有想象不到的复杂,乡长有乡长的办事逻辑。房子倒了,人也死了,我不能改变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们选最好的木头做最好的棺材,送葬的队伍很长,葬礼浓重得都染上迷信色彩。就这样,乡民们选一处所谓风水最好的地方,隆重地埋下了曾经是白苍山乡的骄傲与希望。哭得最伤心的是鹏远教的学生们,他们都知道,失去了这样的老师,将意味着失去什么。 我走的时候,县长派车来送我,这让我意想不到。县长告诉我,乡长已免职了,经济问题将彻底追查,全乡乃至全县的学校都要来一次检查维修。县里拔专款,白苍山中学将重建,并命名为鹏远中学。他本人和县委领导将为学校捐一台电脑。我木然地看着他,也许让他失望了,我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 在车上,我在想人的价值是什么?活着的终极意义又是什么呢?――哦,我想起来了,再过几个月,鹏远在山中教书快满两年了,如果他活着,是考虑去深圳工作,还是在这里再继续教一两年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