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黑洞
黑洞的本质含义我并不清楚。老师讲课时我一点也没听,只记得她吹了吹发丝,那个动作十分撩人。她的牙洁白无暇,使我有吮吸的欲望。于是她的眼睛在我心中就成了两只黑洞。老师站在讲台上专注地分析毕达哥拉斯公式的含义。而我正在研究她的两个眼球,这两只眼球不是正圆形的,眼睛看上去成了一条狭长缝,以黑洞的定义,通过两个瞳孔在平面上的线段长度想象它们运作的曲线。这样的观察毫无用处,到头黑洞来是什么我并没搞清楚,只记得它成了两只。仍是黑色的。
天体学一直是我不喜欢的学科。天体运作对我来说无比遥远。危不可及,而它又总是意味着--运作。这包含了几个部件的协合以及一个部件对另一个的不协合。这种想象真令人厌恶。比如以前的天体老师甘老头子就像天体学危不可及,他与全班女生的协合和与全班男生的不协合就让我厌恶。但他对高三二班全体女生的日常表现,亲昵程度已经超出了合法传授天体常识的范畴。所以我也想去研究一下的新任的天体老师脸上的两个黑洞。这是一种反物场作用。
研究女老师是高三二班男生一致通过的课外主题,这同男老师爱研究女学生一个样。一般是同级生间自己交流。流程具体为:从系主任到班主任,从数学到生物学,从物理到化学……最后统一定位到了天文兴趣小组新来那位师大毕业的王小秀身上。这位老师刚从师院走出来,梳着小辫儿,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哄小孩子的耐心,满脸是大学生特有的腼腆。每次她走进或走出教室,都会惹起身前身后一阵阵低微的起哄声,建立在原有喧嚣上的起哄声就像一个峰值刚行到尖端的脉冲波。每到这时我和阿甘总会对流一下目光,心神领会地一笑。而王小秀老师不自然的神态上挣扎着逃离的情绪,这种挣扎就像虚拟光子逃离黑洞一般自然。但局面无疑是失控的。
那个老师和我同姓,我们叫她小秀。连老师的称谓都不带。我敢肯定,当前没有一所中学的男高中生对女老师,不是抱这种心态的。
小艾站在红墙土房子边。那儿长着一棵大榕树。她指着树下说,这儿有一个黑洞。我问:是蚂蚁窝?小艾不答。月光洒下来,像梨子的皮。我看见小艾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她一屁股坐到了在苔鲜边的青石板上,指了指前面的洞,两只狭长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白多黑少。长期以来我深信女人拥有这种眼睛是过于简单和平凡了,过于正统、呆板。长在其它女孩脸上我铁定是看都不屑看一眼。如果小艾不是和我一个院子长大,并且我们的亲密程度已经达到可以长期保持我们友好关系的水平,这种亲密程度又可以长期保持我们之间的合法距离,单她的眼睛形状就要引得我毫不留情地嗤之以鼻。我们这个过程是这样巩固的:比如,三岁时小艾尿床换裤子我就在一边儿细打细地观察了……八岁时我们又一起光着屁股河边玩水……
我只比小艾大两岁。从一岁(如果她能说话,那么她的潜意识中一定是屈从了这个叫法)至十五岁,她一直叫我哥。
奇怪的称谓。从六岁到十五岁时,它束死了我的行为扩张力,又在其外强塞上一份责任。直到十五岁我发现她的眼睛比以前的大,如果说以前只是地缝现在就成了两个黑洞。我说为什么?小艾说:我经常看树底下那个黑洞。
那个黑洞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认为小艾有精神妄想症,于是我开始研究她。包括她穿的衣服,走路的样子到吃饭的习惯动作,包括她一般什么什么时候上床睡觉,半夜听见她起床的嗦嗦声,我开始心神荡漾:太准了。到了十五岁她的生日过后。她常常突然就开始没头没脑地对我行使小呼小叫:
王-- !!!!!!!!
尖脆的声音在身边炸雷一样响起时,我迷茫地找到小艾,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哥……"。再后来小呼小叫变成了大呼大叫,名字也省略成了--王二。因为我还有个哥在省城念大学。我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小艾经常这样不分场合没大没小地尖叫:
王二!死王二!
我差点没气昏。
梳着一条小辫的天文小组老师王小秀,在讲台上咬着雪白的银牙儿,然后秀着声音问:同学们,我们讲解了黑洞的形成。那么你们知道掉进黑洞会怎么样吗?她的雪白的牙齿对吮吸的欲望充满了诱惑力。在和她近距离说话时,我从中闻到了香雪兰牙膏的香味,她的提问像她纯洁的牙色般幼稚。
也许小秀老师压根儿就忘记了坐在她面前的是一群接近成年人的成年人,是一群已经开始对异性想入非非的"青少年"。对于小秀老师用哄孩子的口吻向大家提问,我能肯定,这里除我之处,每个人都可以就它的内容侃上一天。
天文组除了小艾和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高三六班文科女学生,全是清一色的和尚。现在除了两个对天文一无所知的女生,每个人都开始一本正经地装傻。于是一种恶作剧式的默契,惯常发生在男学生和女老师之间,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巧妙而绝对地发生了。对台下的冷场,小秀老师在台上微微显出点不知所措的着急。
小艾回过头,用半嗔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我感到左腰肋处一点撞痛,阿甘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捅我。于是我缓慢地站起来。
"试想,我拥有一艘不错的带有自毁报警器的飞船,并准备跳进一个不带电、无自旋的史瓦西黑洞。在掉入黑洞之前,我不能看到这类或其它黑洞视界以内的任何东西。但视界与周围的区域相比并不会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当我到达视界的时候,我就完蛋了,连超人也救不了我,因为他没法阻止星期天变成星期一。最终我会一头扎在奇点上。但在此之前,将会有无比巨大的潮汐力--由于时空扭曲而引起的力--从某些方向上将我压扁,又从另外一些方向上将我抻长,直到我看起来像一根意大利面包。在奇点处会发生什么,目前的物理学对此一无所知。但我根本不关心这个,因为我将死去。"
教室里噼噼啪啪响起几声倒彩似鼓掌。我的哥们阿甘从旁边凑过头面无表情在我耳边低语:白痴,告诉你多少次了。是面条,不是面包!
对于我自己的发言,我只能明白"飞船"、"星期天变成星期一"及"意大利面条"这几个词。所以面包和面条的区别,我并不关心。于是我有些漠然又茫然地点点头。从后三排向第一排扫视,在一片黑压压的和尚脑袋前面,小艾不时拿眼神瞟瞟我,对身边五大三粗的班文科女生低语着什么,有些神彩飞扬。
阿甘摆好自己脑袋的位置接着翻他的半黄色小说去了--是半黄色书皮的小说。是一篇弗活依德的精神分析论著。他是我们同舍里唯一一个不看黄色小说的人。除了黄色封面的小说。这个学校住宿分配毫无规则。本舍四人,有一个是高二理科尖子,桌肚里塞满了各形各色的色情读物,白天就趴在桌子上解证数理公式,晚上就抱着电筒在被窝狠啃行为艺术。其外一个是高二文科生,拿过全国中学生文学奖,经常不回来过夜,平均两天有一个女生到本室叩门找他。剩下一个阿甘是我铁哥们,整天抱着一本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论狂啃。专注的神态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寻宝。另外他还读一些内容如三维空间的象限性这类分析书目。但他从不看黄色小说,包括有黄色意义的文学小说。也许弗洛依德就是他精神发泄的最极限了。那还是在高二时,因逃了十几次学校生理健康普及课,跑到书店去买弗洛依德,刚巧被同时买琼瑶小说的校心理铺导主任抓个正着。被请到教导室"专业铺导"三小时。
三小时后。我幸灾乐祸站在校门口,以国民党接收沦陷大员的姿态,欢迎阿甘凯旋归来。阿甘脸色阴沉地一步一步走向我,压低声音骂了个:操。操他妈。变态!
也就是那次阿甘成了全校闻名的一号人物。这些对他都无大影响,他却莫名其妙地迷上了黑洞,把我也弄到天文兴趣组去了。我又把小艾带进去。于是在每周五下午,小艾毛茸茸的脑袋和头发就会规规矩矩出现在前三排。神情十分专注。却不知在听些什么。我只是想看到小艾的头发。而阿甘只是想得到一个研究黑洞的环境。他根本不用听课,他已经把黑洞的定义背得比名字还熟了,不但自己背还逼着我背。所以上课时他唯一做的事就是低头读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论著。与黑洞无关的天文课他则全用来翻看黑洞的相关资料。
阿甘指着黑洞演示图说:"黑洞是这样的。天文把它抽象了。把它概念化了。你根本不理解黑洞是什么--如果你不去钻究生硬的学术词语。可是,黑洞是这样一个东西,它首先是黑的,其次是一个洞--"
我打断了阿甘兴致勃勃的游说:"什么费话白痴话,简直狗屁不通。"
小艾在一边痴痴地笑。
阿甘不理会我:"其次是一个洞--当然,洞里面没有什么,天文的黑洞是狭义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黑洞,这些东西与量子力场完全没有关系。她弄错了,我是说小秀。这些黑洞打开了的话会形成反引力,吞噬世界。不,黑洞是这样的--"
我再一次打断甘:"越说越离谱,你疯了吗。"
阿甘用手揉揉额头:"唉。不说了,头痛。说了你也不懂。这个世界的秩序是混沌的,黑洞无处不在。"
我和小艾莫名其妙地对视。
回来后小艾就站在树下面看着树根边的黑洞尖叫:王二----
我走过去,看见她呐呐自语。
"……试想,你拥有一艘不错的带有自毁报警器的飞船--并准备跳进这个不知道、无自旋的榕树底的黑洞。在掉入黑洞之前,你不能看到这类或其它黑洞视界以内的任何东西。但视界与周围的区域相比并不会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当你到达视界的时候,你就完蛋了,连超人也救不了你,因为他没法阻止你已经进入了这个黑洞----是这样吗?"
我将眼睛凑近黑洞,它只有一个食指大小。我说它那样小,你简直是异想天开。
小艾哈哈哈哈笑得气都喘不直了。她说:"阿甘真是疯子。"
同时,小艾也开始怀疑这个洞。她说它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它是一个黑洞吗?如果按照阿甘的理论,这个洞就是黑洞。
我说没错它是黑洞。没人说它不是黑洞。我要到学校去了。你想这么多干嘛。
我返回学校。在路上不经意看见两个人很亲密地从一家茶吧走出来。女的肯定是小秀了,如果没认错的话,男就是阿甘。
上自习课,阿甘放下手中的弗洛依德,凑近我小声低语:"你可知道那些研究黑洞的女人是什么动物。"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你说小秀老师吗?"
"别叫她老师,我估计她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满眼金星直冒:"你不会早恋吧,师生恋,师生恋……天才。"
阿甘很严肃地捂住我的嘴:"别闹,别,你知道吗?她问我为什么老看弗洛依德啦,还问我……"
"问你什么?"我觉得阿甘有点紧张。
"问我……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哈哈哈哈哈……"我差点翻滚在地上,"也许她是要请你看电影。逛街,或补习什么的,最可能的是她要找你讨论黑洞的问题。"
阿甘说:"如果不是这些呢?"
我随口说:"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星期六晚上我和小艾又来到那棵大树下面。小艾还在认真研究树底下的黑洞,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对小艾说了阿甘在课堂上对我说的话。小艾笑得肚子都痛翻了。她说不如我们去跟踪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能干啥。
我怔怔看了小艾一眼:"你……"
我发现小艾的眼睛好像又大了,嘴也大了,胸也大了。腰倒小了一些,但整个还是长胖了。她身上穿着一年前就穿过的一件小裹领的紧身绿色小衬衫,前胸很低,只有一个钮扣,已经显得不合身,就要绷开似的。她笑起来时头高高地昂在上面,胸口有节奏地起伏,衣领下第二颗扣缝处便随着起伏拉开一个时小时大的黑洞。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它。
小艾收住笑,有些窘地看着我,左手不自然地移到衬衣的扣襟边。我装着什么都没看见,把目光移开,讪讪地望着大树下那个黑洞,半天没话。小艾的呼吸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扭动着钮扣勾着头,过一会儿又慢慢走过来,在距我脸边几寸的地方,小声道:"哎,我们……还要不要……去看阿甘和小秀啊……"小艾的嘴唇有些厚,眼睛大了人也长高了,站在我一米八的个头前好像还不显矮。而且我闻到小艾也是用的小秀那种香雪兰牙膏的味道。于是我突然很想搂住她。
"嘣"地一声,那颗钮扣的线被小艾扯断了。
小艾骂了一声:"死王二。"
我的头轰地一昏。
我开始和小艾谈恋爱,没有多的功夫理会阿甘,阿甘好像也有些心事,没有功夫理我了。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小秀老师因为实习期满被调走了。黑洞理论课也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好像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那天,我回到寝室,下碰上阿甘在翻同室理科尖子的行为艺术小说,一边翻一边问:"怎么还是这几本啊?"
我倒不觉得奇怪,只觉得挺顺理成章。不过仍是点迷茫:"问你个问题。以前干嘛老看弗洛依德?"
阿甘:"你真傻,弗洛依德早就发现黑洞了。"
我莫名其妙地:"黑洞?"
阿甘:"是啊。黑洞。你没发现而已,不过还是不要去发现吧,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把它放一边儿……我也发现了。真的。反正黑洞是无处不在的。你随时都在黑洞中或在掉入黑洞中,你掉入黑洞的过程会是无比漫长的,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就 会发现陷入了一个黑洞。黑洞是没有场的。在你的人生坐标系中,用史瓦西公制计算出的你撞到视界的时间是有限的……"
我期期艾艾地打断阿甘,开始收书包:"唉,唉,这么高深我不懂。我今天是不能听你讲课了。小艾上周就问我今晚是不是有空?我正在愁呢,是要陪她去看电影,逛街,还是什么的……
"当然,至少你们不会去讨论黑洞。"
"可你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什么都…… "
阿甘对我露出一个暖昧的笑。他的眼睛在他脸上,就像两个黑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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