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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蓝色第五街

  2100年的一个下午,东区第五街六十三楼层的单元房间。我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台电脑。这台电脑损坏很严重了,每次开机时,硬盘都会像老爷车一样嘣哒乱响。这时,我的邻居就会礼貌地打电话告诉我:请不要在家跳西洋舞。因为我总喜欢旧东西,所以一直把它留着。此时窗外的天空是灰蓝色的,防盗栏边吊着的牵牛花则开成深蓝色。如你所知,十九世纪的人发明了防盗栏,把自己像动物园锁猴子一样关了起来,以为很安全,这可以说明,不只我一个人有怀旧意识。他们装上它,看得见摸得着,给人强大的心理保障。可见,人的危机意识是自己灌输的,如果不证明自己越来越脆弱,生活就显得毫无向心力--他们总是这样认识的。
  在防盗栏上,牵牛花开成深蓝色,就和我右手边摊着的一本电子词典的仿金属外壳一样,也是蓝色的──总之, 一切都带着蓝色。导师说,蓝色在英文里是污点的意思。可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喜欢这个色泽。
  我每天早上起床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约会。需要说明,我的电脑虽然损坏有些严重,仍然能很好提供一个临时的约会场所。电脑对我很重要,对我们很重要。我或我们早上约会,打开电脑寻找某个人,向他(她)发一串信息,表示接上了头。我的网络情人,他名叫Hawk,我喜欢在早上和他约会,信息不只一个,而是许多。也许你要说,找情人不对,但在网络上,谁都可以有合法情人。二十世纪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的。
  我想到了我们的老一辈,是多么好笑。十八岁看见异性的内衣还脸红,十九岁开始尽情开带颜色的玩笑,十九岁之后,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过了四五十,他们又正襟危坐,仿佛自己从未有过那么一种年代。但是有了电脑,老一辈们解放了出来,现在他们找到了一块自由的流放地,随时都可以拥有某个年代。
  Hawk曾经说,他的女友不爱他,我感到非常兴奋。我在chat上说着刺激他的话,却不理会她在一边火冒三丈。我兴奋极了。后来Hawk仍然和我说话,却对她念念不忘。我老想着怎么刺激他。屏幕闪烁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做。当他对我说:她离开我了……
  我兴奋极了。就说:这真是太好了。然后我解释道:如你所知,那些恋人们,比你的浏览器还容易非法。浏览器非法之后,你只能把它关掉,恋人们非法后,自然也只能散掉了。
  :一派胡言。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拥有,得到是为了失去嘛。
  :你滚罢。
  :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这些又能发生什么呢?
  输完这行字,我吃吃笑着把电脑关上,然后打开窗子,向着西街第五区东张西望。一如往常,当这种预期的结局发生时,我会忍不住笑起来。我可以用天生的小说家脑袋为Hawk的生活设计几千种故事,或为他的故事安排几千个可能。这对正在经受现实折磨的Hawk来说是不可容忍的。一想到他生气,我就在屏幕前大笑,当我取笑他时,心里却在为他担忧。
  有一次,我这样想,一个女人去叩西街第五区303的门。她站在门口问:男人和女人之间,还能发生些什么呢?她穿着吊带的红睡裙,由于裙下摆太窄,显得最短的睡裙也较之长。可见睡裙这个定义是错误的。因此正确的说法是,她穿着吊带的红色睡衣。这个女人裸露着白皙浑圆的双脚,暮色中看不清脸廓,目光闪烁挑衅之色,就是她脖上系的那一根柔软的红丝带,也有一种强硬的姿态。在右手拇指和食指间,她拈着一朵蓝色牵牛花,花梗骨碌碌乱转。后来他的眼睛习惯了灰色的黑暗,就发现她有一双年轻单薄的嘴唇,由此判定她是个孩子。他说:简直一派胡言。她哈哈大笑,单薄的嘴唇被撑得很透明。他感到非常不耐烦,请她离开,她却把蓝色的牵牛花插在他上衣口袋里,径直走进屋里去了。
  这个女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这个男人一定是Hawk。我最初的构思是,一个女人坐在东街十五区单元房里,静静地向另一街区的房间作淑女式守望。这是一种古典的写法。可是我们生活在现代。于是我改成让她去叩门。现在你明白了,我在写小说。
  我是一个学中文的大四生,后来迷上了电脑。我决定写小说的时候,我的导师皱着眉说,哦,还不行,你缺少苦闷。导师教导我们,苦闷是一种行为艺术。我理解小说家为什么苦闷,那些男的小说家,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和很多女人自由自在地搞艺术,让他们骨子里嫉妒;而那些女的小说家,不能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成为艺术品,这也让她们骨子里嫉妒。但我却不理解一个不苦闷的人何以不能写小说。这是否说明人生来就应该想着怎么别人或被别人怎么──导师不能回答,有点头痛──他们因此觉得苦闷,就把它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体验行为艺术,虽然只是纸上谈兵……我的导师已经怒目圆睁了。
  后来我写了很多小说,导师皱着眉问我:写些什么呢。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的脸微微一红。这说明我的艺术修养不合格,所以还要脸红。第五次,我眨巴着眼睛没反应。第十次我就习惯了,现在我已学会把它当作一种表扬--我的小说稿全被退了回来,我写得很严肃,他们就说这不像小说;我把它改得比小说更像小说,他们就说我犯直露错误,所以总是把它退回来。我把老编们的退稿也当成了一种表扬,所以我还得继续写小说。
  在小说中,这个系红丝带的女人爱上了那个穿蓝衬衣的男人。
  在小说外,我不但爱上了穿蓝衣的男人,还爱上了Hawk。
  我爱Hawk。他的门牌号是我的出生年月。我的父母二十年前将我化学,二十年前的三月三号又把我物化。海德格尔时代,他们会说,我成了一个"在";现在是Internet时代,海德格尔正在架子上发霉。一个男人和女人把我物化,我们都管这叫下载。
  在小说中,穿蓝衬衣的男人是搞电脑的。住在系红丝带的女孩子那座楼对面。他的门牌号是她的生日Date。这个女孩十七岁,有一张海妖一样的脸。她喜欢BBS和Chat。喜欢穷凶极恶。在那里,一个男人认为她一派胡言,让她滚她妈的蛋。后来她爱上了这个人。
  我一边写小说一边疯狂地爱他。他站在阳台上的牵牛花中,微低头,穿蓝色衬衣,看不清脸。一个男人如此细腻地体会着花朵,显得温柔,而蓝色是英俊的色系,代表性感……夜深的时候,我想去叩303的门,赤足站在他面前,将一朵快要蔫掉的牵牛花送给他。Hawk勃然大怒,用力推开我说:你怎么啦?如你所知,他既没说一派胡言,也没让我滚蛋。于是我不能吃吃笑,也不能径直走到屋里面。事实上,我可以把蓝色的花递给他,不待他说话就走进去,一直来到床头,告诉他:今晚不回家……现在,小说比较接近现代派了。
  303是Hawk的门牌号,是我的生日号。我在ICQ档案中将它查了出来。当我知道和我天天约会的男人就住在我对面,我感到兴奋极了。一个人把自己的位置毫不在意地暴露给别人,显然是别有用意。窗子关上时,我什么也看不见。窗子打开时,Hawk就在半开的铝合金窗里面,一台计算机屏幕亮晃晃的。
  
导师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办公室里,她是个正襟危坐的女人。在网上,她说着带颜色的笑话,像个小说家。在家里时,她和我一样,披头散发,穿吊带的睡衣,用42号CD口红,洗了澡后什么都不穿。我毫不怀疑,如果导师去写小说,将会如何的优秀,因为她有很多苦闷,可我从来没见过她写作。她总是在研究别人的小说。要有人提醒她自己写点什么,比如我,她就将两道细眉挑得高高地:又怎么啦,你?如果我得寸进尺,我的导师会怒目圆睁,斥责我道:连最后一点发表权也想放弃?如你所知,我的小说容易犯错误,导师冒着危险帮教我,给我预留了一点发表权,我应该感恩图报,认真写小说,不该再向她追讨艺术问题,不然我就是个坏女孩……这说明,作家的本质是发明苦闷。编辑的本职才是体验苦闷。一个小说家要注意让审小说的人有所体验。而让什么样的审阅者体验什么样的苦闷,这就是写作艺术。
  在我的小说中,Hawk虽然穷凶极恶,但还很纯洁,红线爱上了Hawk,总想去勾引他。二十世纪,一个女人要勾引男人,就在Chat和O-ICQ上发言,这叫语言艺术。我上任何一个BBS和Chat发言,我的语言非常优秀,带着艺术的颜色。然后他们找我要电话号码。导师可能也在里面,叫做x6或x56。如果有个x4,也可能是她。如果有个空括号,也可能是她,这真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怎么啦你?她常常公开拷话给我。你怎么了?导师也会悄悄拷给我,不管公开还是悄悄,只是对我的警讯,没人看得懂。我的导师说着别人不懂的话,这是领导的艺术,而导师的话我总能明白,这是做下属的艺术。我细心体会着艺术,导师会说:乖孩子……我就是个称职的下属。当领导明示或暗示我,再玩下去,会犯同性恋错误,我就成了坏孩子……好吧,好吧,我说:Stop。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在寻找苦闷,我得写小说啊。
  红线爱上Hawk时,她十七岁,皮肤是白色的,头发是黑色的,穿吊带的睡衣,两只肩膀肉呼呼的,两知眼睛像秋天的雾。在ICQ上,她对Hawk说,今天天气真热啊。Hawk认为是很热,就表示同意。红线说你还穿那么多,真不方便。Hawk认为自己穿得不多,就表示反对。不管他同意还是反对,红线都不太高兴,这些回答没一句她中意的,这就是她爱上他的原因。
  不管我说什么,Hawk永远无动于衷。我认为他笨得像猪,就破口大骂,然后打开窗子,趴在窗台上向对面的铝合金窗内东张西望。红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常常拈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骨碌碌的花梗嵌进了手指肉隙,转着转着,花就蔫掉了。她想:一个穿蓝衬衣的男人为什么要在地平线的方向勃然大怒呢。一种答案是:红线想当领导,Hawk不想做下属。 所以他听懂了她的话也装作不懂,心中叽咕道:女人真是讨厌哪。另一种答案是,红线想当领导,Hawk也想当下属。但他还不是当下属的料。面试时,领导为了考验他,在语言里设了小小的谜局。他很聪明,及时听懂了明示,却没能会悟暗示,使这位领导很没面子,认为他笨得像一只猪──这是一个失败手下的典型悲剧。但Hawk十分委屈,因为他虽然比真正的手下笨,却肯定是比猪聪明的(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Hawk确实不适合当手下。真正高明的人都明白,头头说你是猪,你就别做猪尾巴嘛。否则,头头们就会想,你这是在反骂他是猪呐。)于是他勃然大怒。自然,无论哪种答案正确,都是糟踏艺术。二十世纪的线索总是行不通,因此我把这两个旁系Del掉了。故事又循回叩门的时代。
  
我终于决定让红线去叩Hawk的门。因为我的导师说,苦闷是一种行为艺术。写作不能脱离艺术。当时红线是一个孩子,心中满塞着为艺术献身的精神,甘愿成为我笔下的祭品。Hawk是一个纯洁的男人,但是性格冷漠。红线出现在他门口时,他刚搞丢了一个女人,需要发泄,就抓住她柔软的双肩狠狠摇晃:我把她弄丢了,都怪你,我要掐死你。红线只是个孩子,思维定势还不能从儿童经验的阈限中跳出,也没及时对Hawk的颠沛流离作出最完美呼应。因为她喜欢Hawk,就觉得很愉快。但她也朦胧意识到,这个时候如果需要更愉快,应该适当表现一点情绪。于是红线低下头,嘤嘤地哭,用十分高兴的声音轻轻说:那不是我的错。照这种声音哭上几分钟,再冷漠的男人都会怦然心动。Hawk当然感受得到,他觉得她不像在哭,倒像在示爱。于是Hawk愣了一下,松开了手,不再摇她了。
  这个副本里,另一个她叫x6或x56,也可能叫x4,简称x或456。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很简单:Internet里,红线对Hawk使用语言艺术,456在一边看着不说话。你当然想得到了,红线还是少女, x是个淑女。通常淑女们的情况是:她们认为对一个女人来说,保持仪态是最重要的,淑女们知道,饭局上狼吞虎咽比肚子挨饿要糟糕,冬天穿上肥肿的太空服比身子挨冻要糟糕……于是淑女离开了Hawk,因为她认为当着Hawk对红线破口大骂显然比让自己痛苦要糟糕。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实际上x淑女没有真的离开,要是那样这个故事也就编不下去了,所以她不能离开。一次,x淑女招暮了一只懂艺术的金蝇,此类金蝇大概受过专业培训,很会为领导分忧。它尊从指示,飞到Hawk的一根头发尖上,帮她装上窃听器,以便让她随时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后来x淑女听见红线嘤嘤的哭声,觉得这件事真是毫无道理,好像被红线侵犯了一点什么权。开始的时候,x淑女想打个投诉电话,但考虑到作为一个淑女,应该按照淑女的方式办事,否则有失身份。于是她招暮了一只懂艺术的老鼠,请它从市场衔回眼药水一瓶藏于贴身处,让一只懂艺术的线虫住在里面。这线虫也懂得头头的心,什么时候她需要,它就把一些眼药水喝进肚子,偷偷爬上她头顶,使用精彩的高空特技,顺着头发梭下来,落在睫毛上站隐。线虫将眼药水和口水的混合溶液缓缓吐出,x就会不停地流泪──实在是个聪明举措。这提醒了男人,看见淑女们悲伤,不应该拿纸巾,应该去拿杀虫剂。此外,x淑女还养着兔子,扁嘴和绿稀龟……自然,这些都是懂艺术的。可见,如果三个人的组合还不算太糟的话,有了一些艺术家凑热闹,局面不得不乱七八糟了……
  红线抬起头来后,她停止了哭泣。幽蓝色的月光下,她的睡衣湿淋淋,轮廓非常清晰。如你所知,Hawk是搞电脑的,开发硬件。开始他只对机器的元件感兴趣,后来他就对所有事物的物理结构都感上了兴趣。一个孩子在月光下湿淋淋的,Hawk觉得真有趣,比CPU有趣,如果能观察得仔细一点,那就更有趣了。但是红线拿出一把手电筒,奶声奶气说:跟我去停车场吧。Hawk是个纯洁而敬业的解构主义。他想研究红线,就投入到工作的氛围中,忘掉了x。但她却拿着手电筒要带他去找一个刚被他抛在脑后的人。他只有跟在后面,心里想着睡衣前襟的结构。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西区停车场上。天光灰蒙蒙的,四周充满了蓝色的水气。他们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身材美好的女人,绷得笔直的脚背斜伸在水泥地基上,另一只脚向后,后跟抵着墙。红线马上想:果然有褒曼的风姿啊。此人正是淑女x456。如你所知,x是淑女,但是淑女有时也要适当表现点落魄,所以她穿得非常艺术,看上去像一个妓女。红线曾在愉快时,也想过表现一点悲伤,这可以说明,不管少女还是淑女,都是天生的艺术家和表演狂。
  x淑女认为,在落魄中等待Hawk,是一件很好的事。通常女人都向往这么一种情节:即落魄之后,男人会拥抱她,亲吻她,给她解钮扣,这显得非常之浪漫,因为是在落魄后发生,又显得十分之悲情。综合起来,女人会喜欢的。x淑女燃着一根烟,又穿着艺术的衣服,她成了一个妓女。妓女的浪漫又悲情是已为一部份人公认的事实,浪漫主义艺术派的献身精神又是另一部份人肯定的事实。综合起来,红线会喜欢的。于是红线崇拜上了x淑女,这一天,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苦闷。红线认为,x淑女就是她的偶像。那么现在她该让她在自己内衣上签个名,还是到花店去订一束金百合送给她呢……
  导师告诉我,任何地方,浪漫总是意味着有事发生,否则就不合逻辑。而x和Hawk的漠然对视也很浪漫,于是我这样写--冰冷的夜色里,他们开始热吻,脱衣服。x淑女脱衣服的动作优美动人,红线被迷住了,想像能模仿这种高贵姿态……后来,x淑女把脱下的衣服甩给红线,大声吼道:怎么啦你,发什么呆呢,把东西看好。全是名牌,丢一件也赔不起。红线无端受了诉责,仍然为此高兴和骄傲,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受到偶像斥责的。而为x淑女守衣服也是一件很大的荣耀,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自己的偶像服务的。所以,她很认真地将衣服叠成两堆,然后来到东边入口处,在高挂的灯箱片上写:红灯区禁止停车。又跑到西入口处写:请忽打扰。想了想再添上一个:儿童不宜。在她身边,孩子们陆续拿着冰鞋和足球走进去了,无论如何,她只管写字。然后,红线返回来守衣服,停车场上夜色温柔……
  写到这里,我感到有些烦。这样的故事在十九世纪的电视上,就像二十世纪的486电脑一样泛滥成灾。486是一种淘汰机器,据说拥有一台这样的电脑,对十九世纪的大多数人来讲,还是一种奢侈;但到了二十世纪,仅花几十元钱便可买到一打。花几十元买一打486,听来很合算。如果你这样做,你就是个傻瓜。拿着这玩意儿,比拿着一堆废铁好不了多少,唯一的处理方法是把它当废铁一样卖掉,不过废品回收站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说,你只有把它们扔掉。所以,我写这种小说,根本没有用。我当然可以把它打印出来,当作废纸卖出去。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收废纸的老太婆,我又不想做傻瓜……唯一的办法,就是Stop。我们不能再拾历史的牙慧,我只好把故事暂使打住了。
  
导师坐在床上,给脚指头上颜色,那里,蓝色的油漆皮正在干涸。炎热的夏天,导师穿着二分长的马裤,像一个女大学生。脚指头上闪闪发光,是秋天天空的颜色。冬天,导师穿一条薄质的棉毛裤,外面穿黑色长袜。有时她再在外面穿一条短裙,比睡衣下摆长不了多少。办公室里,她套着西服,正襟危坐,是一个淑女。下了班,导师脱掉西服,脱掉短裙,站在夜总会附近,总有很多拿C-phone的Man围着她转。 我的导师很苦闷。她是一个编辑,读了太多小说,但她不写小说。每读一篇小说,导师都会黯然伤神,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期待某天能像某位女主人公一样过日子。后来,她就梦想把所有女主角的经验都实践一遍。在生活中,我们不能任意制造浪漫,也不能滥施行为艺术。因此她的苦闷越积越多,而且不能解决,就成了死结。也许导师希望我的小说能给她一个解开死结的答案,但我却一心向她讨教苦闷艺术……
  夜深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子边。二十世纪天空纯净,星星很多,房子修得和童话里一模一样,尖尖的塔顶,充满了奶油色的梦香。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大人小孩都做梦,梦也是蓝色的,像新大陆冰淇淋。红线常常坐在窗子边,用手肘撑着下巴。我的窗栏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现在是晚上,花都谢掉了。一台电脑在西区第五街303号房间的铝合金窗子里,一闪一闪的……
我曾经想过,Hawk开发软发,他就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让红线很着迷;早晨的时候,Hawk站在阳台上细心体验花朵,也让她着迷。Hawk穿着蓝色的衬衣,远看是一片朦胧,也让她着迷。后来红线情不自竟来到303,发现他的门是淡蓝色的,这也让她着迷。有一天,Hawk在BBS上对红线说:天,我把她Shaw down了。红线感到很心痛,她决定去安慰Hawk,所以她要去叩他的门。 红线叩门的时候,发现那扇门没有锁实,是虚掩着的,就径直进去了。在小说里,单身男人的门总是虚掩着的,如果不虚掩,就让它锁不严实,时该准备让一个单身女人推门而入。如果有个女人要悄悄走进去帮他做家务,装几朵花,或像逛街一样瞎晃晃,或像查房一样乱翻一气,那都是正当的行为。于是红线进了门,她看见满地烟头和瓶子──或者是酒瓶,或者是罐头瓶。实际上,Hawk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而且讨厌罐头。于是我问导师,不能写其它的吗?比如,损坏的四驱车模型、破袜子、漫画书、废报纸……但我的导师却教导我,一定要写烟头和酒瓶,这是剧情需求。通常还应安排一个男人坐在背光角落,把一只脚折过来压在另一只下面,手没在凌乱的头发里,脸没在一束追光里,这也是剧情需求……红线心中将充满母性柔情过后的剧痛,走过去没头脑斥责他,或者是没头没脑地痛哭,或者是没头没脑打他一耳光……当然也是剧情需求了。小说里的情节大致就是这样安排的。 我马上想到,照这个开头,可以延伸出无数结局,美满幸福的,支离破碎的,美满又支离,幸福又破碎的……如你所知,但凡女人会喜欢这样的写法。十九世纪末盛行过这种文体。十九纪的书店里,曾经摆满了这类小说,叫做"言情文学"。那时海德格尔还没有发霉。到处的女人都在读这种文学。女人们读了它,想去找一个小说中的男人;男人不爱看言情小说,因为他们不认可,两方都想当领导的人们,制造了很多行为艺术──自恋,畸恋,早恋,婚外恋和第三者插足──并且上了瘾。但女人和男人到底谁是领导,他们仍没有搞明白……
  不用说你也知道,这个构思被我Del掉了。
  
这篇小说写来写去导师都不满意,我则越来越糊涂。总结一下,它好像是这样的:Hawk的心目中,红线是个老女人,不但很丑,而且变态。她总是在BBS和Hhat上说艺术的语言,而且她总是想让他脱掉衣服。红线爱上Hawk时,其实还是孩子,用全天然的金银花露洗头,用三分熟的玫瑰花瓣洗澡,从头发尖到脚指尖都香喷喷的,且认为蓝色是英俊的色系。因为她是个孩子,他让她滚蛋时她哈哈大笑;他斥责她一派胡言她却很愉快。其它的时候,红线站在窗口微笑,手里拈着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夜深了,她穿着吊带的睡衣,蹑手蹑脚来到他的门前,轻轻一笑,在门边安上一朵谢掉的牵牛花。她走过的地方香喷喷的,蜜蜂和蝴蝶全都飞来了……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由于没有尊从行为艺术的最高纲领。导师说它像童话。对成人而言,这样的童话缺少深度,显得太幼稚,对儿童来说,有些过浓的艺术性,也不合适。因此她就把它毙掉了。
  导师毫不留情地毙掉我的艺术品,让我感到愤怒又无可奈何。正在这时,我的硬盘由于负荷过重而崩溃,我也不再喜欢这个故事,一次又一次的Del让我倍感焦燥。趁这当儿,我跑到第六街去玩了一趟,回来时,我满脑子都是六街的狗尾巴花,再也记不得任何小说情节了。
  但是很快我就有了一台新电脑。如你所知,二十世纪的人是离不开电脑的。然后我和Hawk继续在网上约会和吵架,Hawk对此深恶痛绝。他气咻咻的时候,我就笑嘻嘻。我还老想着去叩303的门。导师仍然指望我本本份份写小说,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伺机就问她行为艺术的问题……
  丢掉了写作艺术,我不再胡思乱想,生活空间变得很狭隘。我只得像Hawk那样,站在阳台上把玩牵牛花。西区的牵牛花突然像着了魔一样疯长,吞没了童话似的房子的每一寸表皮。我想把它除掉,却怎么也除不完。因为每一年开春,蓝色都会像失控的瘟疫一样蔓延。蓝色,蓝色,到外充斥着蓝色。没人能阻止它们,蓝色真是疯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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