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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旧体诗_书评_新京报网

2016-03-19 02:37:47  新京报    参与评论()人



《人歌人哭大旗前》
作者:木山英雄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月

——中国革命的别样记忆

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历代解释虽有很大差异,但大要是说历史学发生在文学后,文学不足以反映真相时,历史学随之发生。然而读《人歌人哭大旗前》,一个相反的想法挥之不去:史亡然后诗词作。当历史不足以反映真实时,或许可在以往文学作品中去寻找。

《人歌人哭大旗前》是日本著名中国学研究者木山英雄的新著。据作者解释,书名从杜牧名句“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演化而来,对应的句式为:“势杀势生情理外,人歌人哭大旗前”。这是日本学者的“中国革命情怀”。书的副题简单明了,一句话点明论述主旨:“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马勇

一代人的旧体诗情结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而言,“旧体诗”犹如唐诗宋词,久已成为历史陈迹,成为博物馆里的文化。偶尔看到一些新作,不是“老干体”,就是比“打油”还要通俗的顺口溜。旧体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不可能复兴,其背影将渐渐远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历史规律。

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生,“文革”前后“参加革命”的人来说,“旧体诗”又是一个放不下的心结。我们这一代或许因为毛泽东“旧体诗”的影响,差不多都有一个“文青情结”(文艺青年),多多少少都有过照着词牌填词赋诗的幼稚经历,尽管今天看来只不过是分行的长短句。

木山英雄的这本书,当然不是研究“文青”分行的长短句,而是“毛泽东时代”最有价值的旧体诗。除了毛泽东的诗作,书中还研究了杨宪益、黄苗子、荒芜、启功、郑超麟、李锐、扬帆、潘汉年、柳亚子、胡风、聂绀弩、沈祖棻,并旁及舒芜、邵燕祥相关人等。

这本书并不是作品分析,作者通过对作品内容的解读,结合中国革命的历史,澄清了许多过去不太明晰的事情。比如,毛泽东重庆谈判时期发表的那首《沁园春·雪》,多年来聚众纷纭,不仅对其思想主旨有不同看法,而且对各方面的议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多不甚了了。木山英雄通过对基本史料的排比,大致弄清了这首词发表的来龙去脉,除了各种赞美之作,作者还从旧报刊中捡出“慰素女士”略带嘲讽的唱和之作:

十载延安,

虎视眈眈,

赤旗飘飘。

趁岛夷入寇,

胡尘滚滚

汉奸窃柄,

浊浪滔滔。

混乱中原,

城乡分占,

跃马弯弓气焰高。

逞词笔,

讽唐宗宋祖,

炫尽风骚。

这上半阕的描述显然与我们已知的革命史具有相当差距,但作为事实,又必须正视其存在,由此可以看到抗战时期中国学术界的复杂性。

还值得注意的是,木山英雄在研究沈祖棻作品时,发现这位“慰素女士”并不是笔名,而是确有其人,全称为“尉素秋女士”。尉素秋与沈祖棻同门,都是南京中央大学吴梅、汪东的得意女弟子。1949年后,沈祖棻留在大陆,尉素秋移居台湾,“这大概是与其词的内容相符合的政治选择的必然结果”。

特殊时代的别样记忆

《人歌人哭大旗前》所描述的十几个人,从革命者、政治家到教授、编辑、作家、翻译家、评论家等各不相同。他们中间,虽有身处文学运动的前沿而于现代诗方面留下名字的人物,如胡风、聂绀弩,但即便如此,作者所讨论的诗则是诗人完全丧失了公开表达之阵地之后所创作的作品。

当然,毛泽东、柳亚子不在此列。其余十几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后政治大变动中经历了人生坎坷,在后人难以想象的环境中,没有功成名就,享受奋斗的结果,反而受到来自“革命队伍”内部的无情打击、残酷斗争,像郑超麟、胡风、扬帆、潘汉年、聂绀弩,他们简直就是为了坐牢而出生,生命中极大一部分时间在自己人的监狱中度过。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却矢志革命忠贞不渝,同时他们也用这种比较古老的文学形式曲折表达自己内心的委屈。至于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选择了“旧体诗”的形式,用邵燕祥的话说,就是因为“容易发牢骚”。

胡适当年倡导“文学改良”时,曾对旧文学提出批评,以为旧文学往往模仿古人,刻意用典,无病呻吟,言之无物。(《文学改良刍议》)其实,如果就表达的隐晦性而言,旧体诗刻意用典,确实比较好地向同病相怜者传递了真切感受,而又很好地保护了自己。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思考的能力,如果不能对旧体诗用典、背景有细致考察,就不可能理解二十世纪中国革命这些“别样记忆”。说句实在话,《人歌人哭大旗前》征引的这十几种作品,我差不多都有,也差不多都读过,但在木山英雄之前,我确实没有这样理解过这些作品,更没有思考将这些“别样记忆”融入二十世纪历史叙事总体框架中。

鲁迅死后的鲁迅们

胡风、聂绀弩等,都属于“鲁迅死后的鲁迅们”,以一己之身承担了中国现代的思想和文化,他们在苦难的生活中,或者偶得余生的小清闲中将感情、思想、苦闷、迷惘,寄托于不易觉察的旧体诗中,但却被博闻多识的木山英雄从容不迫细致解读出来了。假如“鲁迅死后的鲁迅们”九泉有知,他们一定会对木山英雄的聪明会心一笑。

这批追求革命的知识人,历史与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玩笑。在他们生命最旺盛的壮年,不是战死在疆场,而是被系于自己人的监狱,他们创造的“劳改诗”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绝唱,历史上最壮烈的贬官放逐,也没有办法与他们这一代人的“劳改经历”同日而语。劳改不仅是体罚,而且是精神折磨,他们留下了这一特殊经历苦涩记忆。聂绀弩《北荒草》第一首为《搓草绳》: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双两好缠绵手,万转千回缱绻多。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

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一个简单的搓绳劳动,被诗人描绘成带有性爱色彩的游戏:“一双两好缠绵手,万转千回缱绻多”。这样的诗境,被文学史家程千帆称为:一读滑稽,二读心酸,三读振奋。确为千古绝唱,旧体诗的最后辉煌。

诗言志。诗也可以描述生活,记录历史,然而探究诗“本事”,历来为史家最难之事,不仅是古典,而且最难是今事,是故事本身。杨宪益《银翘集》有《神社》一首:

一笑相倾国便亡,屈尊神社事荒唐。

小怜玉体横陈夜,尤赖仙山秘戏方。

金屋藏娇空有愿,银翘解毒苦初尝。

而今莫道当年勇,好好守心学党章。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影响巨大的一件事,主人公周而复。如果只熟悉古典,不知今典,不知八卦,这首诗就没有办法解读。木山英雄这本书依据史实层层剥笋,记录了正史不会、不屑记录的故事。

木山英雄是日本学界鲁迅、周作人研究大家,对中国革命充满同情,他的这部著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新旧文学、旧体诗研究,而是试图通过对这些革命者旧体诗的解读,弄清楚“亚洲在上世纪经历了怎样的经验”这个历史主题,重建了一个时代知识人的“心史”,为读者提供了一份中国革命的苦涩记录,让读者在理解中国革命正当性、不可避免性的同时,也能体会那个特殊时代的荒谬、精神扭曲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