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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山到马尼拉

2016-05-01 09:37:22      参与评论()人

我一生住过许多旅馆,但有一家对我有特别意义——小时候每逢路过,大人总把它指出来:“喏,那就是Manila Hotel!”

欧美各国十九世纪都以拥有殖民地为傲,觉得非如此不足以耀武扬威,就是刚立国、贫穷的意大利也消耗国力去占据北非。没有殖民地的美国,1898年宣称要帮助古巴人民独立,向西班牙宣战,果然“解放”了古巴,却同时自西班牙手中攫取了波多黎各群岛、关岛和菲律宾。后来当选为总统的塔夫脱是第一任驻菲总督,到达马尼拉不久,即下令建一家有气派的宾馆让他体面地招待来宾,就是这座像个历尽沧桑的贵妇傲然坐落在马尼拉海湾边的大饭店。

我喜欢住该宾馆的高层客房,俯视小时候曾荡秋千、坐跷跷板的黎萨公园,一直到九十年代,仍可遥望巍峨的原大学俱乐部大楼,我祖父曾在此楼当酒保。顾名思义,读过大学的人方有资格成为该俱乐部会员,塔夫脱总督是该会创始人之一;俱乐部除提供餐饮外,还有四十多所公寓出租。我外公则在同一条街的麋鹿俱乐部做酒保,该俱乐部凡白人都可参加,级别较低。马尼拉替西方人打工的广东佬也组织了自己的俱乐部,叫“南聚安馆”,除给会员提供聚餐、打麻将、玩桥牌的场所外,也有房间出租。我祖父和外公也许就在那里相识的。

那时菲律宾华人不多,绝大多数来自闽南。十六世纪西班牙探险家驶帆船到达马尼拉,发现那里已有闽南人。闽南人后来在菲律宾从事伐木、制造、进出口,并控制了菲律宾的批发系统。闽南人还到处开杂货店,这些卖柴米油盐、罐头、汽水、蔬果的生意很不容易做:营业时间长,利润薄,业务非常繁琐;然而闽南人克俭耐劳,凭乡亲关系可向批发商先取货后结账,开店不需多少本钱,所以穷乡僻壤都有闽南人经营的杂货店,而供应他们的批发商系统也自然欣欣向荣。

广东人到菲律宾是香港开埠后乘大轮船去的。据说我外曾祖母是第一个到达马尼拉的广东女人。广东人大多打工,就是经商也是做点餐饮或旅店等小生意。在广东人眼中,“福建佬”没有我们斯文,但够团结,不畏权威,什么都肯做敢做。闽南自古和中原隔着高山和急湍的河流,中央政权难以触及管控,助长了他们敢作敢为的风格。

我祖上是迁到香山的,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每逢高邮族人在祠堂祭祖,移居香山的男丁仍分得到猪肉。香山毗邻葡萄牙管辖数百年的澳门,乘船一天即达英国管治的香港,得风气之先。香山人容闳说服清廷让他带幼童到美国留学时,一般人家都觉得让孩子渡洋到到异邦给洋人管教匪夷所思,结果1872-1875年分四批出国的一百二十个幼童中,七成来自广东,许多是香山人。香山人对中国早年外交和新兴事业有巨大贡献,上海“四大百货公司”都是香山人开的。

香山人到夏威夷的特别多,他们把盛长檀木的“大埠”称为檀香山。我祖母辈相传一个笑话,说某师奶夸耀她在檀香山谋生的两个儿子多么好,“一个西医,一个唐医!”原来她听错了,香山话“洗衣”和“烫衣”恰恰和“西医”和“唐医”同音。孙中山少年时代便在檀香山度过,后来在香港学医,在澳门开业,他1925年去世后国民政府把香山改名为“中山县”纪念他。

我曾祖在香山县城石岐中心开了锡器行,鼎盛时期有十七个挑夫担了锡器到邻近的乡镇叫卖,然而他去世后亲人经营不善,老师傅阿培恐怕沦为我家的负担竟上吊了。我祖父叫陈炳珍,字德蒲,这时年纪仍轻,到天津投靠做铁路站长的姐夫。我来美国后在一个宴席上提起我祖父曾在京奉铁路上工作。同桌一位女士说:“是吗?我爷爷是铁路局局长,你爷爷是做什么的?”我照实说:“大概在车上查票吧。”害她窘得很。

阿爷在北方多久我不清楚,只知他对京戏上了瘾,兴致来了会唱几句。数年前参观天津戏剧博物馆,宏大的戏楼不逊于莎士比亚的环球戏院;看说明书知道这建筑群本来是清末广东会馆,香山人唐绍仪等办洋务的人建的。我想阿爷虽地位低微,但有个做铁路站长的姐夫,很可能在此听戏。

阿爷是偷渡到菲律宾去的。美国国会早于1882年通过排华法案限制华人入境,占领菲律宾后照本宣科。他到了马尼拉,便有一队洗衣馆的员工上大轮船把用过的床单桌布装进藤篮,顶在头上搬回码头洗涤,阿爷也就头顶个装脏床单桌布的藤篮子混在其中,躲过移民局官员耳目上岸,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为什么亡命到菲律宾呢?小时听爸爸说,他肯定因为参加革命被通缉,好多年后亲戚告诉我们,阿爷在天津被人控告偷窃,实情如何不详,反正他因而逃到上海表姐家里,这表姐夫家在马尼拉有香烟厂,便决定到马尼拉去。

阿爷到了马尼拉先是在美国海陆军俱乐部工作,后来在大学俱乐部做到头号酒保。有一张他与其他员工同拍的照片,酒保都穿绣有UC(University Club)的制服,看来阿爷个子相当高。他的薪酬应是不错的,我家二战前就有大浴缸和电话。

我还没出生阿爷就去世了,但儿时感到他仍和我们在一起。每逢有他喜欢吃的菜大人便会提起,我也常听阿嬷说梦见“死鬼陈”了。我们顽皮就罚“跪祖先”,跪在供有阿爷照片的祖先台前思过。我至今讲英语对刚逝去的亲友总不忍用过去式,觉得太绝情了,汉语动词没有过去式,也许就因这种情怀吧。

数年前我和白睿文翻译王安忆的《长恨歌》,请郑文君(Alice Cheang)替我们修润英文。她曾在哈佛上过我丈夫艾朗诺的课,虽然在香港长大,但英文在众研究生间出类拔萃;全靠她,我们的译作得获《纽约时报》好评,并赢了翻译奖。郑文君祖籍也是香山,祖上在夏威夷经商致富后到上海置产,一向把子弟送到牛津、剑桥受教育;她告诉我她祖父曾到马尼拉开烟厂,这应该就是马尼拉唯一的广东人办的烟厂,叫泰记的,东家就姓郑,所以我祖父到上海投奔的竟是她家!

阿嬷在石岐杨家九个子女中排行第八,四个姐姐都“嫁得好”,唯独她因颈背长了个疸,算破了相,二十五岁仍没人提亲,经在马尼拉开餐馆的姐夫介绍和我阿爷成婚。阿嬷年轻时相当漂亮,听说侧看有点像影星胡蝶,我相信她迟迟未嫁另有个原因:她父亲在粉岭高尔夫球会当酒保,她在香港长大,上过新式学堂,算是见过世面的;加上她非常能干,自视甚高,男人若没有几分威信也不会敢要她,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阿嬷和阿爷是相当匹配的。他庄严,她爽朗;她话多,他寡言。她咄咄逼人时,他便幽她一默。她替他生了三男四女,把家理得有条不紊,每餐做出津津有味的菜,把亲友关系弄得妥妥帖帖。我小时常听大人绘声绘影地讲阿爷怎么作弄阿嬷,收了她一颗麻将放在口袋里带去上班。阿嬷和朋友开桌打麻将时发现少了一颗,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跑到大学俱乐部,望上去从二楼窗户窥见他,便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指着他气呼呼地喊:“阿陈,马上把麻将扔下来!”

我父亲两岁时,阿爷的哥哥也决定携妻带儿北上天津谋生,阿嬷便抱着我父亲坐船回石岐服侍我曾祖母四年之久。三十年代中国局势不稳,阿嬷安排阿爷哥哥老大、老二两个儿子认了别人做父亲移民到马尼拉,又把她自己在香港长大的甥女嫁给老大。我这堂伯在马尼拉起初跟阿爷在大学俱乐部做酒保,只读了几年书的他,靠自修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后来替英国侨民管他们的马尼拉俱乐部,广受会友爱戴,被选为荣誉会员,可参与任何英国人海外俱乐部的活动。可是他最津津乐道的,是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他和同事在香港参加响应罢工,往内地串联到处被商家热情招待的情形。他的弟弟(我堂叔)本来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到了马尼拉学会讲西班牙语,在西班牙俱乐部Casino Espaol当主管,招待过访菲的西班牙王子和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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