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化 > 文化新闻 > 正文

风啊,水啊,一顶桥

2016-06-05 13:20:38      参与评论()人

年近八十的木心返乡是与自己的和解吧,故乡是那个最初始时孕育他的,不是那个后来戕害他的。他说过自己的一生就是“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木心故居

木心美术馆

“风啊,水啊,一顶桥”手迹

三月中来到上海,樱花尚未盛放,桃花更是连预告片都还没上演。阳光有些迟疑,好像觉得时节尚早,不能决定该不该露脸。

来上海的次数数不清,车程一个多小时之外的乌镇却只去过一回,算算已将近十四年前了。那一阵为了看桥,去了好几处江南水乡小镇:周庄、同里、西塘、乌镇、金泽、朱家角……那个年头旅游业还未风起云涌,只有周庄名声在外,其他几处都还算幽静,还感受得到水乡原貌的余韵。后来他们都成名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沦为庸脂俗粉,我也就少去走动了。

但乌镇是我一直惦念的地方。乌镇不仅是茅盾的故乡,也是木心的故乡。茅盾的小说《春蚕》《林家铺子》写的都是乌镇,而木心的《塔下读书处》写故乡少年岁月与亲族长辈茅盾的书屋之缘,更令我心神向往。但多年后木心那篇记返乡之行的《乌镇》,其阴暗悲凉又可比鲁迅的名篇《故乡》。还好我是第一次去过乌镇之后才读到,没有影响初访时的心情。十多年来多少次在上海,却对再访乌镇一再踌躇,除了怕那日益拥挤的游客人潮,这篇文章也是一个隐藏的原因。近年乌镇也随着几桩大型文化活动成了大名,更怕凑热闹了;但最后还是去年年底才成立开放的木心美术馆,让我兴起再访的决心。

跟鲁迅的《故乡》一样,木心也是在一个深冬从遥远的地方回到故乡。鲁迅是来自千里之外;木心竟是万里迢迢,去国十五载、离乡半世纪之后才做了短暂的归客。与鲁迅归乡最大的不同是:鲁迅在故乡还有至亲旧友,而木心则犹如一个隐形人,悄悄回到那个传闻中他早已夭亡、事实上也几近家破人亡的不堪回首之地。不堪回首却偏要回首,那次的归乡,让他写出了《乌镇》,和决绝如斯的语句:“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但他竟然再来了,且留下来度过生命的最后五年。故乡不但为他修整了旧居,身后还成立了一座专属于他的美术馆。我想再看看这处令他决绝而去又让他回心转意的地方。

乌镇的大门(一座镇子竟要设大门卖门票,即使是半世纪后返乡的木心也不会料到的吧),模样跟我十多年前来时变化不大,变化最大的是人多车众,这个平常日子也热闹得像什么大节日似的。随着人潮涌往茅盾故居,同行的人兴致盎然地要看二楼展室里我和茅盾的合影——1980年底我在北京拜访了茅盾先生,感谢他为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西江月》题字,三个月后先生就逝世了;那次会面的合影还是用我的相机拍出洗印了寄去给他的,没想到后来竟被放大陈列在故居纪念馆的展厅里。上次来时不经意发现,简直以为自己也作古了。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从容留影。这里是乌镇重要景点,旅游团的嘈杂令人心神不宁,与同行人拍完照就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出来不远就是渡船码头。船是一定要乘一趟的,从这里开始,木心的文字为我画出乌镇地图:水道与热闹的东大街平行,果然要过望佛桥,到财神湾码头下船……八人座的乌篷船,船老大悠闲地摇着橹,跟乘客轻松说笑,话语里对家乡似乎充满自豪。船慢慢地摇啊摇,要不了十来分钟就靠岸了,下船走不多几步便是木心故居:东栅财神湾186号,旧称孙家花园。

“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木心写的是九十年代中叶乌镇的一个冬夜, 一片萧条肃静;那是声——无声。而色呢?“毗连的房屋俱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统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这是二十年前木心回来看到的乌镇。

我也记得十多年前我来时的乌镇,夏天的日午,非常安静,很慢,几乎像他的诗“从前慢”那样的岁月氛围,是一份悠然,绝非如他所见的那般死寂。而现在,乌镇可热闹了。今天,一个平常的星期二,红男绿女摩肩接踵, 餐馆小吃、纪念品、手工艺、民宿客栈、作坊、钱庄栉比鳞次,大呼小叫的旅游团如蜂拥至,导游扩音器所到之处众耳披靡。我一路逃躲,到了故居门外眼看来了一群人,正不知该不该等他们看完离开,却听一个人问:“这啥地方?”另一个人抬头看了看,念道:“木-心-故-居……木心啥人啊?” 摇摇头走了。

木心是谁, 这个问题从前太常被问到了。我一早就熟读木心,他的各个版本的书总是轮流放在我的床头;在文章中每每自然而然地提及引用,总被问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高手的?木心的文字看不出时空和师承,没有少作、没有足迹,深不见底;算算他的年龄,四十年代以降根本没有这一号人、这一套文字,就算一直以来都换笔名也没有看过这一路风格,简直用得上武侠小说的比喻了——然而再高明的剑法也看得出门派师承, 木心却像是从石头缝里逬出来的,就像时下的流行用语“横空出世”。后来渐渐揣度出他的“师承”是古今中外各路大师,游走于上下千年时空,与希腊贤哲、魏晋狂士亦师亦友,从容交谈……但深度何以能迄如斯至今还在揣度之中。

故居不收门票,但要求事先预约——没有预约也可以通融,但进门入口处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会很礼貌地请每一位来人在进入展室之前先看看墙上的简介,“如果您有兴趣,再进来参观”,又叮咛一句:“不可以拍照。”进门的人本来就少,看了一眼简介再决定进入展室的更少,所以展室异常的安静。我心里为这个“过滤”方法暗暗喝彩。

木心的童年和少年岁月在这座曾经华丽精致、雕栏玉砌的祖屋里度过,锦衣玉食的日子里这个孙家的独子画画、谱曲、赋诗、作文;十五六岁离开乌镇出外求学习画,从此开始了他“美学的流亡”——以及在其后的纷扰年代里美学带给他的深重苦难:作品被抄没、三度被囚禁,直到年过半百才获平反。之后不久他就远赴异国,自嘲是“文学的鲁宾逊”,在纽约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新建造他的文字与绘画的美学王国。十五年后他第一次回国,以一个不再能被任意囚禁的自由人的身份。

然而这座令他“魂牵梦萦”的花园宅邸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没收,家人被迫迁离,外人进驻了孙家祖屋。花园里后来更开起了铁钉厂,之后又是铸铁厂又是什么轴承厂,折腾糟践了四十年,老去的故人还抱着童年的美好记忆返乡,看到的景象当然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真实梦魇。

木心这样写他踏入故居时种种难以置信的景象:矮墙板门内是瓦砾颓垣、荒草碎砖,污秽的天井里是模样狰狞的枯树,厢房的外表剥落漫漶丑陋不堪,再是一进又一进破败倾颓的房宅,都还住了人家。最后是童年的“嫏嬛宝居”:“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遗迹,前面所述的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野草丛生残雪斑斑,在这片大面积上嘲谑似的盖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通红地劳作着。”

想象宝玉若未出家,中年之后回到荒芜的大观园遗址,景象也未必会如此凄惨可怖吧?

又是几年过去了。鱼米之乡的富庶更胜以往,当地政府也有了文化意识,买回孙家花园旧址地,花了五年时间大幅度修缮,诚心诚意地请木心回来。七十九岁那年,“应故乡盛情”,木心又回到了乌镇,且是定居,将翻新的祖屋取名“晚晴小筑”。“没想到这一生我还能回来”,据说他是这么说的。在这里,他度过人生最后五年,作了许多画,写了大量的手稿。他走在2011年冬天。

故居纪念馆只是“晚晴小筑”的前三进屋,看不出太多木心在此生活工作的痕迹。年轻的管理员见我态度认真,主动告诉我这里展出的多为高仿真制品,而所有画作和文稿真迹以及遗物原件,都移入了西栅木心美术馆,永久陈列。我说等会就过去参观。纪念品小铺卖的书当然都是木心的作品,我几乎全有了,便买了一套木心手稿的卡片,印得很雅致。

美术馆在西栅,离东栅这边还有一段路,需要乘车过去。先见到的是比图像中更显得繁复昂扬的大剧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木心美术馆可不要造成这等盛大的架势吧,那可不是木心的风格啊。然后才看见一湖之隔外比大剧院低调了许多的美术馆,贝聿铭的弟子们设计的,果然有贝氏不张扬的清爽明净与现代感,而馆前的桥与湖却又巧妙地带出了古典与东方。看着外观我就放心了。进到里面,没有几个访客,更显得空阔宁静,我欣喜地先慢慢走了一圈,断定这里“很木心”——建筑线条果断、大气又优雅,光影明暗掌控得宜,看似素简的细节其实处处极有讲究,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东方融合得不落痕迹…… 这岂不正是木心的风格?

我跟木心只见过短暂的一面——八十年代中期,在好友王渝工作的纽约报刊编辑室附近,一次并无特意安排的见面。说到当时的纽约华文报刊,整个八十年代正是北美华文报纸副刊一段美好而短暂的盛世:台湾尚未解严,大陆的“文革”余韵犹存,相比之下海外的华文报刊享有相当大的自由度,而文艺副刊更是一块净土。王渝主编《华侨日报》的《海洋》副刊,曹又方主编《中报》副刊《东西风》,加上李蓝的《美洲星岛日报》副刊,三位都是生在大陆、来自台湾、定居纽约、本身也是作家的编辑,不受国内任何一方的言论钳制,唯好文是问,发掘、网罗、延揽、礼遇各路作者,其中既有已在国内成名的,也有海内外陌生的名字。那是海外空前也是绝后的副刊文学全盛时期。待时序进入九十年代,一切归于沉寂,之后那段日子纽约给我的感觉像人去楼空。再之后,两岸对文字都再无太多禁忌,海外侨报副刊完成了在特殊时空的特殊贡献,功成也形同身退了。那是历史的外一章,万马齐喑的年代竟有一线命脉不绝如缕在万里之外,也算是近代的“礼失而求诸野”吧。

木心就是那个年代“横空出世”的。他1982年到了纽约,投稿给《华侨日报》副刊,眼光精准独到的诗人王渝“惊艳”之际做了一桩不寻常的事:她并未如获至宝地将此极品据为己有,反而建议木心把稿件投给她的好友痖弦主编的台湾《联合报》副刊——她信任痖弦的眼光,她更相信木心会有更多知音在台湾,而当时的大陆还没有这种土壤。痖弦的反应更强烈,不仅很快地在《联合报》副刊登载,而且在他主编的《联合文学》创刊号做了“木心专辑”。据说在一个文学会议中,痖弦一面击鼓,一面朗读木心的“林肯中心的鼓声”。不久,洪范出版社就出了木心的两本散文集。其后台湾有过至少三家出版社出了他的选本,我手边就有圆神、元尊(远流)、翰音几家的几个版本。近年(2012-)总算有了最完整的印刻版《木心作品集》。

至于他来自的土地,得要到了新世纪,他的文字才终于“外销转内”,在大陆得以面世了。2009年,才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了一套八部。这样的过程,还真有点张爱玲的模式呢。

回到八十年代。那段时期木心为谋生计,也替华文报纸副刊的文章画插图——当然用的都是不同的陌生笔名而且风格各异。我和王渝、曹又方都是好友,常给她俩的副刊投稿,我相信至少有一篇小说的插图出自木心手笔。多年后跟王渝求证,她已记不得了,但我俩都想不出那种版画式的独特风格,当时当地除了木心还有哪个插画家会有呢?

那一次短暂偶遇木心,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并不像是特别讲究,但必是经过审美考究的衣着;绅士的温雅与礼貌使他的神态有些拘谨,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以他的才情总会有些许掩饰不住的倨傲吧,但绝无丝毫流露,必是出于多年的好教养。他的目光炯炯,我的眼光不经意地下垂,看到一双擦得净亮的皮鞋——那是需要奔波在纽约街头尘秽里的鞋子呀!我立即想到他写过:衣着的讲究是自尊的表现。文学的鲁宾逊也是物质世界的鲁宾逊,一个甫从浩劫场出离不久登陆异国的艺术家,要维持基本的生存已属不易,木心却连在外貌气度上都毫不妥协地维持着高品位的优雅从容。

可能正因为太熟悉、太喜爱他的文字,面对他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渝也在场,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后来我和木心通过一次电话,见不到人才留意到他的口音,对我那是亲切的吴语口音,听着他的声音我又词不达意起来,放下电话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但也无关紧要了——他不需要知道我,而我可以一直隐形地阅读他。他的书依然是我的床头书,年复一年。

美术馆里最多的当然是画,以及照片、手稿、曲谱、视频、放大垂挂的书法、“晚晴小筑”会客室的家具布置,还有他的小物件,如眼镜和那顶已成为他的标志的呢帽……我也喜欢那一排面湖的落地玻璃窗,大,却是含蓄的,百叶帘打出切割光影的效果;一方阶梯座席面对窗外的湖、湖上的船、湖对过的大剧院;在这里坐着,心静静搁下来,慢下来,像从前的慢。

九面平放的桌面视频播放台,只容一人站在“桌”前观看、戴上耳机听,很私密,好像是一对一的会面。视频播放他的访谈、纪录影片,念诵自己的作品——《明天不散步》最后那几句:“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念完唇角一抹微笑,自己的得意句子——正也是我特别喜爱的。

然后上楼,竟然踏进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墙上悬挂的,是最令人不忍、最怵目惊心的“狱中手稿”。木心不止一次系狱,最惨酷的是“文革”期间在积水的防空洞中单独囚禁,他以写检讨为由要到了纸笔,六十多张极薄极薄的纸,正反两面一百多页密密麻麻写了六十多万字,缝在棉袄里,出狱时夹带了出来。后来自己也无法完全辨认得出。一百三十多页啊,墙上展示的原件只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以后会定期轮换),蝇头小楷字迹漫漶难辨,水牢中的光想必微弱——这字,这些字,这许许多多字,是怎么写出来的?

另一面墙上是放大了的影印, 放大了许多倍的字还是不浪费一丝空隙的密密麻麻,即使看得清也难解句读,那些字犹如迫不及待喷薄而出,这哪里是书写,这是割开血管的血书,为着保留最后的尊严、清明的神智,让自己不发疯,让自己活得还像个人,在最残忍的单独囚禁里与自己对话,下一刻就可能被毁灭的文字、话语、思想、记忆、生命……都在这几十万个一笔一画的血书里了。

面对那些已经超越文字意义的文字,我像被钉在冰凉的地上,不能也不愿想象复原当时的书写景象。从未料到会有这样一种奇特而痛苦的阅读木心的经验。

然而在他的文学作品中鲜见这类惊心动魄,更从未有过诉苦怨怼。年轻时的二十几部作品悉数被抄没销毁,他只淡淡地归结那是一次人类历史上的焚书。至于积水的地牢,只提到用破衫撕成的碎片给自己做鞋,考虑的是鞋子的头该做成圆的还是尖的的美学问题——他决定做成尖型的,两年后从囚车的铁板缝窥见路上行人时髦男女的鞋头都是尖的(木心《尖鞋》)。“美”给了囚徒灵魂的自由。正如同他的深度,他的精神高度远远超越了人间的污秽苦痛——虽然肉体曾因之痛彻入骨。

再看他晚年的画作,渐渐抚平我看狱中书写的惊痛。那些大画挥洒,宽广,包容,气魄恢宏,像山林大地风云长空,上头总有一轮月亮。我想着“晚晴”两个字,尤其是“晴”字——以木心对用字严格的审美洁癖,他为故居 / 新宅取了这个和悦美好的名,就是真的回家了。

年近八十的木心返乡是与自己的和解吧——不是很多人能有幸活到、等到与生命和解的年纪。当然,他决不会也不可能跟焚书的历史和解的,但是故乡不一样。故乡是那个最初始时孕育他的,不是那个后来戕害他的。他说过自己的一生就是“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到了晚年,流亡的心可以轻轻放下了。家乡用“美”召唤了这名美学的游子。

“风啊,水啊,一顶桥”,据说是木心在世间最后的时日,美术馆的建筑师把蓝图给木心看,在神志已不清的状态说出的谵妄话语,却是多么准确——风,水,桥——他的美术馆,他的故乡。

“回中国 / 故居的房门一开 / 那个去国前夕的我迎将出来”(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2016年3月,于美国加州斯坦福■

录入编辑:张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