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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古人,呼吸着同一团炎热的空气”

2016-06-19 11:40:39      参与评论()人

《秋风宝剑孤臣泪: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续篇》(姜鸣著,三联书店2015年8月版):《簪花多在少年头》是写李鸿章的,其中有访其故居一段:

天空依旧湛蓝。水稻依旧碧绿。劳作依旧辛苦。读书依旧有出息。这些常识道理,一百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田边小溪里,老水牛慵懒地将身体埋入水中,躲避着正午灼人的阳光。我们和古人,呼吸着同一团炎热的空气。然而柳荫塘畔,早已没有了李鸿章的旧居。

我比较欣赏这一段,盖今日谈论历史,尤其是在通俗历史的写作领域,几乎都免不了影射,随处可见对照、附会,似乎我们读历史唯一的作用就是借古讽今。从姜鸣的研究来看,这段在李鸿章故居前的抒情亦非偶然(最后一篇谈尺牍的文章里,有类似“这是曾国藩的手迹”这样的感慨),他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还原,对特定历史氛围的考察,都显示出这段话的深度和广度。我们面对历史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种感受才是!

《生日故事集》(村上春树编,孔亚雷、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9月版):虽然2015年读了不少媒体关注的书,这本还是漏了。一共十三个关于生日的故事。我非常喜欢的短篇小说家威廉·特雷弗的《蒂莫西的生日》也入选了,不过在收录此文的《雨后》那本集子里,它不是最打动我的,在这本集子里倒是有精雕细琢的感觉。拉塞尔·班克斯的《摩尔人》、丹尼尔·昂莱斯的《生日蛋糕》都很标准,伊森·坎宁的《天使仁慈,天使愤怒》写得深沉,题目却略欠气魄。安德莉亚·李的《生日礼物》,富有家庭的女主人为讨丈夫欢心,送两个妓女作为生日礼物,关于性的故事,读了却很荒凉。克莱尔·吉根的《在水边》和刘易斯·罗宾逊的《搭车》,是年轻人-男孩的经历,却比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永远在上》要粗砺真实。《骰子游戏》是游记作家(可能前面可以加上“伟大的”前缀)保罗·索鲁的长篇《火奴鲁鲁旅馆》中的一节,也是有关性,有意思,但就思想深度而言,与安德莉亚·李完全不能比。编者村上也写了一个很村上的短篇。

最不能忘怀的还是卡佛那篇《洗澡》。这个短篇是经过编辑修改的版本,卡佛后来写了较长的《小而有用的事》。编者村上说:

作为小说的艺术成就,《小而有用的事》好得多,内涵更加深刻。不过《洗澡》这部作品也自有其难以割舍的韵味。那种仿佛被人无缘无故一刀砍去脑袋抛开的无比荒凉的读后感,此外是很难领略到的。

我特意买了译林新出的卡佛小说集《新手》,找到《一件小小的好事》这个加长版读了,感觉确实如村上所说,各有胜出。但无论哪一个,故事都没有变——一个小孩,一对父母,一个糕点师。做了父亲之后,读这类故事总是不能平静。

《一百年的漂泊:台湾故事》(杨渡著,三联书店2016年1月版):杨渡生于1958年,他这本书记录台中乡下一个家族的一百年。除了其父亲折射出台湾经济腾飞中从事产业的群体形象,还有更上一辈,“我的几个叔公的命运,几乎就是日据时代台湾人命运的缩影”。三叔公因为日语流利,日本侵华战争后期被调到大陆战场,担任法院通译,先在厦门,后来在上海。他还会说上海话。日本投降,上海群众在街上逮捕、殴打“日本人及其走狗”,三叔公遇到了。当时上海有来自中国各地的人,光靠上海口音还不能分辨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及其走狗”,所以检查内裤,如果是中式大开裆内裤,是中国人,如果是日本式的兜裆布,则当场逮捕。

这一幕不到两三年就重演了:在侯孝贤反映台湾“二二八事件”的《悲情城市》里,台湾群众便是靠口音来判断是台湾人还是外省人。

这些处于历史当中的人物,梁朝伟扮演的哑巴险些被当作外省人暴打,杨渡的三叔公则靠着机敏,脱下外衣,趁乱跑掉了。无论是语言还是穿着,都很可能成为族群冲突时的身份标识,无形中也是攻击武器。历史又何其相似。在美国作家朱诺·迪亚兹的短篇小说集《太阳·月亮·星星》中便提到多米尼加的独裁总统拉斐尔·特鲁希略,此公在任的1937年曾爆发了“欧芹大屠杀”,他对境内的海地人实行大屠杀,“只要看到肤色较深的人便全部拦下,拿出欧芹要对方用西班牙文发音”,而海地人是讲法语的。

《适斋小品》(戴明贤著,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4月版):适斋戴明贤先生擅书法,精篆刻,也是一位作家。多年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散文集《一个人的安顺》,关于他出生地的个人史,但他的祖籍是在四川,他这本小品集里面写风土的一些文章,如谈刺梨等,很让我这个四川人感到亲切。这组短文很有知堂风味。他的有些谈读书的短文,也是平淡中有所寓意,比如谈法国列那尔的童书《胡萝卜须》,“一读永不能淡忘”,“但我忘不了胡萝卜须,想起就难过,甚至有负罪感,好像虐待他的人当中有我”(119页)。

又如《砍倒了树木的地方使人悲伤》,谈及十八世纪苏格兰诗人彭斯和二十世纪英格兰诗人霍斯曼的诗集,袁水拍译,抗战版本,戴先生“更喜欢霍斯曼的诗”,令我有知音之感:自从读过周煦良翻译的《西罗普郡少年》之后,便忘不了A.E.霍斯曼的诗歌。

又如他读契诃夫、高尔基,对高钦佩之极:“以他少年时的生存状态,他有三倍的理由成为流氓和恶棍,但他却成为了一个‘大写的人’。”(168页)

我曾经约戴先生写过读书的经历。他读的书是和经历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文革”中他被下放到乌蒙大山里当教员(即“乌蒙磅礴走泥丸”那里),很多书便是在大山里读的。1973年回到贵阳时,因为林彪摔死后政治形势进入新阶段,民间却得以松一口气,他便开始与贵阳的老前辈恢复交往,躲在小楼里,读书、抄书、摹刻印章。“一些朋友问起这段贬谪经历,语多同情,我说因祸得福,他们总不太相信。其实倒是我暗暗同情他们把许多岁月消耗在混世魔王们的股掌之中,日子过得一刻不舒心。”(175页)

录入编辑:王建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