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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朗与栖霞寺 ——觅踪记(六)

2016-07-31 11:10:16      参与评论()人

本来南京的几日寻访是杜强先生开车拉着我到处跑,因为他是摔跤运动员出身,硕壮的身体让我特别有安全感。昨天返回南京市的时候,杜先生告诉我他第二天有事,但是已经帮我安排好了朋友继续开着这辆车带我寻访。今天一大早就见到了这位朋友,他下车的一瞬间,让我感到这位朋友比杜强先生还要大一号。虽然这么大的体量,但他说话倒是轻声慢语,让我想到了弥勒佛。在前往栖霞寺的路上,我们聊天的内容,主要就是我向他请教体育界的各种事情。这位朋友大名叫陈鑫,他说自己在几岁的时候就被选进了体校,而举重这个行业是他自己所选择的,后来因为受伤而退役。他讲述了这个行业里的艰辛,语气平淡而不带色彩,看来肚大果然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可能是因为一路上聊天,我们竟然走错了路,兜了两圈,终于来到栖霞寺的山门前。我本以为这里应当是南京的著名景点,但沿途的标牌并不明显,这也是我们走错路的原因之一。前往栖霞寺的路要穿过一个村镇,那里街道很窄。从南京出市的时候,驶上了栖霞大道,这条道路足够宽广,我本以为这条路就是专为栖霞寺所修建的,看来有点一厢情愿。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走的可能是老路,而非重新修通后的阳关大道。

栖霞寺的山门旁是售票处,售票窗口长长的一排,里面的工作人员有五六位。按理说,这是旅游旺季,再加上今天是周六,可是买票的人,至少我到的时候仅有两三位。二十五元的票价,对这么有名的景点来说已经是很便宜了。进入山门,检票之后,仍有两位工作人员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摆放着一些散放的香支,凭门票可以领三支香。我没有领这个优惠,直接穿过山门,在山门后墙的左右两侧各看到一张“历代名人与栖霞山”展板,每块展板上密密麻麻地列着几百位历代名人的名单,大约浏览了一下,那名头之大,门类之多,其他地方少有可以比勘者。

穿过山门前行,看到一个水坛,旁边碑额上写着“彩虹明镜”,边上还刻着乾隆的御题诗。转过这个水塘,前面是修整得很宽阔的石板路,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内行走,在路的左右两旁看到了体量很大的钟楼和鼓楼。这么大的钟鼓楼,至少比一般的寺院大好几号。路的尽头位置是放生池,转过放生池,就是栖霞寺寺院的大门。在这个广场的两侧分别有两个碑亭。左侧的那一座,有一位师傅正带着几位朋友在讲解,师傅热情地向这几位介绍着碑的来历,我听到了最有哲理的一句话是:“所有的历史都是胜者的历史,因为失败者没有机会写,也不可能写。”

这块碑倒是很有名气,因为我提前做过功课,知道此碑名叫“明征君碑”,此碑大有来历。因为这位明征君绝对可以自豪地说:此山是我开,此寺是我建。明征君的大名叫作明僧绍。“征君”在古代是一种光荣称号,如果皇帝请某人到朝中去做官,而这人几经推让没有前往,以此来表示“荣华与富贵,我视之如浮云”,那么这样的人就可以被当世赠予一个荣誉称号,叫作“征君”。这应当是而今“神马都是浮云”的历史出处吧。当年明僧绍就是这样推辞了几次,所以他被称为“明征君”。

明僧绍为什么婉拒皇帝的邀请,这我没有考证过,这段历史距今已经超过了一千五百年。他本是山东人,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摄山来隐居。摄山就是栖霞寺的坐落地,据说古代在这里出产很多重要的草药,而这些药能够养生,所以被人称作“摄山”。但明僧绍来此隐居并不是为了采药。据说他来此隐居了二十多年,主要是为了修善业。刘宋末年,也就是公元479年,摄山来了一位法度禅师,在此讲授《无量寿经》。历史资料说:“僧绍与法度和尚相友善,两人有师生之谊。”究竟具体事情如何,因为我懒惰,查过手头资料找不到线索,就放弃了。总之,两人关系很好。这次相见,两人谈得更为投机,于是在四年之后,明僧绍就把他在摄山上的别墅赠给了法度,请法度将这处别墅改建为寺院,明僧绍请法度来做这个寺院的住持。因为明僧绍号“栖霞”,因此这个寺院就起名为“栖霞精舍”。此后这个寺的名气越来越大,就改名为“栖霞寺”,而后又因为栖霞寺的名气,就连栖霞寺所在的山,也改名为“栖霞山”。用自己的字号改名一座山,以我的理解,这比被人称为“征君”,应该要光荣很多倍。

我们接着说这个碑亭里的名碑。到了明僧绍的六世孙明崇俨的那个时代,已经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天下了。这位明崇俨擅长方外之术,因为有一技之长,所以受到了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宠幸。虽然他发达了,却不忘祖宗,明崇俨向皇帝提出,他想给自己的五世祖明山宾树碑立传,这个要求皇帝觉得不过分,于是亲笔给明山宾撰写了碑文。但可能高宗李治觉得自己的书法有些拿不出手,于是他命当时的著名书法家高正臣将碑文抄写一遍,而皇帝自己则在碑的背面,写下了“栖霞”两个大字。以我的拙眼来看,我觉得这两个字写得很有气势。

就因为这两个字,使得这块碑成为了栖霞寺游客的必拍之点。这天虽然游客不多,但还是有人围在这里拍照,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游客散开后,拍下了这个御笔。之前我在资料上知道,这块碑所用的石头上,有许多豆粒状的白色斑纹,古代的文人将这种斑纹形容成含苞欲放的梅花,于是这块石头被称为“梅花石”。当然,科学家最烦这种无用的形容,他们说这种石头是二点八亿年前海中的一种动物化石所形成的。我扒在窗棂上细细地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清楚这块石头的花纹呈梅花状。但是这块碑石却是南京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唐代碑刻,因此,此碑也成了国家级的文保单位。

进了寺院之门,两侧有四大天王,说明这应当是天王殿。穿殿而过,眼前是毘卢宝殿。大殿建得巍峨壮观。穿过此殿前行,就到了此寺的最后一进院落,门口挂着“方丈”二字。我以为这是方丈室的所在,属于闲人免进之处,于是没有贸然闯入。我来此寺是为了瞻仰著名的舍利塔和六朝造像石窟,于此却看不到痕迹。正踌躇间,我注意到右侧有“佛书流通处”,于是走到近前看个究竟。我在门前看到了舍利塔的指示牌。从此院穿过,后面的景色顿时宽阔起来,在一片百十平方米大的广场上,看到了那著名的舍利塔。

隋文帝杨坚在还没有当上皇帝时,他偶然遇到了神尼智仙,于是获赠舍利数百颗。杨坚登基以后,他觉得跟神尼的那次偶遇,对他能够夺取天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他下令,在天下八十一州各选一处景色优美的寺院,在里面建舍利塔,同时派高僧分别护送他所得到的佛舍利入藏于此塔。杨坚所下的诏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分道送舍利,先往蒋州(今南京)栖霞寺,洎三十州次五十三州等寺起塔。”可见,隋文帝的这场全国性建塔送舍利运动,将栖霞寺列在第一位,这也证明了当年栖霞寺在全国佛寺中的声望所在。栖霞寺的这座舍利塔建成于隋仁寿元年,即公元601年,这应当是隋代大规模建塔运动中建成的第一座。

眼前的这座舍利塔果真足够精美。据说此塔在隋代的时候,是木结构建筑,这座木舍利塔过了两百多年被毁于会昌法难。到了南唐时,佛教再次兴起,皇帝命令高越和林仁肇两位大臣把这座舍利塔重新修建起来。可能是为了流传久远,这次建塔用的是石料。高越为建此塔下了很多心血,以至于死后就葬在塔后方的山坡上。而另一位建塔人林仁肇,据说是南唐唯一的一员虎将,后来宋太祖想统一江南,林仁肇当然成了拦路虎,于是宋太祖使用离间计使得南唐后主李煜怀疑林仁肇的忠诚,用鸩酒将林仁肇毒死。后来宋太祖的军队攻陷金陵,李煜才知道上了大当。但历史没有后悔药可吃,巧合的是,三年后李煜也被宋高祖用鸩酒毒死了。因为此塔的名气,该塔在建成之后历代都有修整。1931年,叶恭绰还曾主持过此塔的修整工作。“文革”中,小将们砸掉了塔上不少的石刻造像,前些年也基本上修补了起来。据说历次的修补,都没有动过地宫,那些佛舍利以及陪葬的珍宝估计仍然在此塔之下。

舍利塔的旁边,即是千佛崖石窟。南齐永明二年,明僧绍之子明仲璋跟法度禅师,共同在这片山崖上开凿了三圣像,以此来纪念明僧绍。到了梁大同六年,这个三圣像偶然被人看到里面出现了佛光,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朝中的高官大族纷纷前来此山崖雕造佛像。这第一次的雕造时段,大约用了四十六年。此后又历代增修,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规模。总体而言,我感觉这些造像从体量上讲,要比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小许多,据说是因为这座山的石质属于石英砂岩,这种岩石质地松软,很容易风化,因此难以雕造出体形巨大的造像。即使如此,这些六朝时期的造像,已经是流传至今很难得的艺术珍品了。

细细端详着这些造像,我注意到有些造像的身上以及佛窟的墙壁上有着涂彩的痕迹。回来后查资料方得知,这是1925年栖霞寺当时的住持若舜所为。当时他看到了造像的自然风化,感觉有必要把这些佛像保护好,于是买来当时最先进的修补材料,也就是现在司空见惯的水泥。他用了两年时间,用水泥把这些造像全部修补一遍,修补完之后,再用彩色涂料将这些造像和佛窟“施唇以朱,画眼以墨”。

站在文物专家的角度来看,若舜是好心办了坏事,他的修补使得这些古代优美刻石,变得神韵全无。但有些事,确实是塞翁失马。到了“文革”期间,红卫兵来此处要砸烂这些佛像,因为这些佛像外层包裹的水泥质量很高,因此小将们费了很多力气,砸下来的大多是水泥修补的部分,这反倒使佛像的原石受的伤害很小,这也可以称为历史的吊诡吧。

据说栖霞山的泉水也很有名气,最有名的一处名叫“品外泉”。我沿着千佛崖旁边的小路继续上行,前去寻找此泉。前行不远,即看到了一个水塘。水塘之旁,坐着一对中老年在谈恋爱,我的闯入让他们觉得不自在,我当然会知趣地不将他们拍下暴露隐私,但他们警惕地看着我手里的相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那我只好调头走路了。

但我看到那潭水有些混浊,觉得不应当是品外泉。按照历史记载,品外泉是寺院内僧人的饮用水源。当年,茶圣陆羽曾在栖霞寺住过一些年,据说《茶经》也是在此寺开始撰写的。天下的名泉被这位茶圣命名了多处,然而他却对栖霞山的泉水不着一字,但这不影响当地人对此山泉的宝爱。既然陆羽没有品题,那就等于是在品题之外,于是就把此泉称为了“品外泉”。然而栖霞寺却在佛教史中绝属品内,因为这是三论宗摄山学派的祖庭。有这样崇高的地位是源于摄山派的初祖僧朗曾在此弘法。

僧朗对三论宗贡献很大,然而他的历史资料却留下来很少。因为他对三论宗的贡献,使得后世对他有很多不同的称呼。为了能够在引用资料中知道文中所指是僧朗,我把他的历史称号罗列如下:道朗、大朗、摄岭、摄岭大朗、摄岭大师、摄山大师、高丽朗、朗公、山门等。他的生卒年在历史上也没有记录,安澄在《中论疏记》中说:“高丽国道朗法师从北地来,住摄山止观寺,善解三论,妙达大乘道……后摄山麓造栖霞寺,坐禅行道,故云摄山大师也。”看来僧朗是朝鲜人。《中国三论宗通史》和吉藏的《大乘玄论》也有近似的说法。

那么,僧朗的三论学是从哪里学来的呢?我没有查到确切的说法,据董群的《中国三论宗通史》,僧朗是法度的弟子。我们上面谈到过,法度是在偶来南京弘法而受明僧绍邀请来到了摄山,在此建立起了栖霞精舍。资料记载,法度本是禅僧,如此论起来,他交给僧朗的佛学应该是禅法,而非三论宗,因此,僧朗的三论宗思想有可能是他独自悟出来的,也有可能是法度所传的。

关于僧朗是法度的弟子,《法度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度有弟子僧朗,继踵先师,复纲山寺。朗本辽东人,为性广学,思力该普,凡厥经律,皆能讲说。《华严》、三论最所命家。今上深见器重,敕诸义士受业于山。”这段话明确地说明了僧朗是法度的弟子,并且说他能“继踵先师”。那么所继踵者是否是三论宗思想,文中却没有说明。而后面的“《华严》、三论最所命家”,以我的理解,僧朗自己喜欢读三论宗和华严宗的经典,而非是师父法度所教,可能也正因为是这样,后世把僧朗看作三论宗摄山派的初祖,而没有把法度视为开创人。而董群先生则用了比较客观的一句话“以法度为奠基”,但却用“大排行”把僧朗称为“实际上是三论宗中土第三祖”。

但这种排行在之前的研究史上似乎并没有给僧朗这么高的地位。比如杨仁山在《十宗略说》中谈到三论宗时就没有僧朗的位置,而日本佛教界的传统看法也是如此。明确地将僧朗列入三论宗谱系中的学者,应当是黄忏华,他将三论宗的传承体系分为印度和中国两部分。印度部分则是龙树-提婆-罗睺罗-青目-须利耶苏摩-鸠摩罗什,而中国是鸠摩罗什-僧肇……僧朗-僧诠-法朗-吉藏。可以看出,僧肇和僧朗之间没有传承关系,同时也没有将法度列入。这样说来,僧朗的三论宗思想,应当是读了鸠摩罗什和僧肇相关的著作后而产生的新思路。再联系到《法度传》中评价僧朗的那几句话:“为性广学,思力该普,凡厥经律,皆能讲说。”即此可知,僧朗对各种经文都有深入的研究,并且都能融会贯通地予以讲说,这样说来,他就是在自己广泛读经的过程中感觉到三论宗最合己意,于是就在栖霞寺专门弘扬三论宗义。

僧朗对三论宗最大的贡献应当是对梁武帝的影响。梁武帝萧衍特别喜欢佛法,他不像有的皇帝只是对佛教予以利用,这位梁武帝是身体力行,比如他一天只吃一餐饭,不喝酒,不听音乐,“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常克俭于身,凡皆此类。五十外便断房室”,这样克己的皇帝在历史上真是少见。梁武帝还经常自己讲经说法,但他的所学和所讲主要是成实学。正是因为僧朗的弘法才使得梁武帝由成实学转向了三论学。皇帝对他的学问很是首肯:“天监十一年,帝乃遣中寺释僧怀、灵根寺释慧令等十僧,诣山咨受三论大义。”(《摄山栖霞寺碑铭》)

梁武帝竟然派了十位高僧专门来跟僧朗学习三论宗义,而这十位学生中,最终只有僧诠学有所成,这位僧诠在僧朗圆寂后,又成为了三论宗的一代宗师。

沿着栖霞寺的右侧山路,一路下行,在途中我又去朝拜了寂然法师像,最后走出山门,接着乘上陈鑫的车,前往南京市内去寻找紫竹林禅寺。此寺的前身是历史上著名的祗洹寺,当年求那跋陀罗曾在此寺译经。按照查得的资料,这个寺现在的地址叫作南京市城北鼓楼区紫竹林3号院。寻找到这个地方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高楼大厦,大门口写明这里是南京市的血液中心。收发室的那位工作人员,对此寺较为了解,他说这里原来有一座小山,山上建有竹林寺,而那座小山上长满了紫竹,二十多年前那个寺连同这座小山一并被铲平了,在原址上建起了这座大楼。

千年古寺,又是这样有名气的一座大寺,竟然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我也只能长吁短叹一番。我的这个姿态让好心的陈鑫很是不忍,他让我放心,说等有空时,他再到这里来,扩大范围地寻找一番,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痕迹在。我回京后不久,陈鑫就给我发来了一组照片,原来他寻找到了祗洹寺原来的墙基范围。虽然这个结果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很是感谢像陈鑫这样的好心人。 ■

“觅踪记”连载结束

录入编辑: 朱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