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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深究的乖乖女并不无辜的李尔王

2016-10-12 09:02:16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吴兴国主演《李尔在此》  供图/台湾当代传奇剧场 黑泽明导演电影《乱》以《李尔王》为故事原型

吴兴国主演《李尔在此》  供图/台湾当代传奇剧场 黑泽明导演电影《乱》以《李尔王》为故事原型

◎张冲

科迪莉娅最大的错还不在这里,而在她竟试图借外部势力来解决家庭内部问题,率领法国军队攻入英国领土。这一点,也许因为人们实在太痛恨两姐妹而被忽略了。现在想想,如果这样的行为还能获得默许认可,那叛国的边界在哪里?

在莎士比亚大悲剧中,《李尔王》显得格外神秘深刻,格外震撼人心。究其原因,其一可能是悲恸欲绝的主人公在风雨交加的荒原上那几段呼天“呛”(诅咒)地的台词,其二可能是白发苍苍、神志不清的李尔抱着气若游丝的小女儿,连呼“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五声,依然看着科迪莉娅在他怀里死去。这样的场景的确令观戏者心碎,甚至有年长的学者说,每次讲授《李尔王》,这都是他无法逾越的一道情感关口。

从表面的戏剧情节上看,《李尔王》的故事无非是一个家庭悲剧:老爸不写遗嘱就过早地决定把财产分了,说是要根据三个女儿对他表示的爱的程度来决定谁拿多少。嘴巴甜甜的两个女儿自然分得各自份额,可大概是被宠坏了的宝贝小女儿却明确告诉老爸,她只能把自己的爱在老爸和未来的丈夫之间平均分一下。老爸震怒之下将她踢出门去,决定领土平分,自己则在两个大女儿那里轮流借住。后来的发展无需置墨,反正是八十老爸流离失所,最后悲惨死去,看看当今媒体上“老娘舅”“和事佬”这些专门调节家庭纠纷的栏目就明白了。不孝子女拿了财产便将老人一脚踢出家门,这样的故事超越了一切地域、文化和语言,放到舞台上,哪怕演一出哑剧,相信同样会在世上任何地方任何人群中引发深深同情和唏嘘。

但当我们把这出戏细细过一遍,试图挖掘出更“深刻”的东西的时候,不免会对下面一些问题感到困惑。

首先是李尔王分地似乎混淆了“家”“国”关系。分地是国事,即使是分给自己的后裔,仍然是事关王国未来的大事,像李尔王这样凭一句“年事已高,想歇歇了”立马三分天下,而且还是以完全属于家庭生活范畴的父女之情来做分地的标准,是不是太任性了一点?三分之后,他名下的王国还在吗?果然在后来的剧情发展中,两姐妹因争风吃醋而反目,相互打起来了。国将不国,李尔王似乎脱不了干系。

再说说传统上的一个误解,即两姐妹“虐待”老父亲。是的,李尔王后来对女儿呼天抢地的毒咒,的确能让人反推出这样的原因:不伤心到那个份儿上,为父的能用那么难听的话来诅咒女儿吗?她们怎么说也流着你的血啊。可是,当我们追根寻源去找证据时,好像从莎士比亚剧本里看不到一处事实,可以支持“被虐待”的申诉。大姐并没有把老爸赶出家门,只是劝告他,你的手下太闹腾,太不服约束了,老人家你能否减掉一半随从,我家里仆人有的是,我可以支使他们好好为您老尽力,有问题我来责骂他们。老人脾气大,一语不和,难听话就上来了,抽身就走。这账,好像不能全算在大姑娘身上的。随后,李尔负气来到老二家,后者事先得知情况,佯装出门,不肯接纳老人,说是寄住姐姐那里的时间尚未到期,自己也没有准备好,后来甚至说即使李尔住她家,她也要将随从全部减掉,完全用自己的,好使唤,“一家不用二主”。尽管我们从人伦道德上无法认同老二,但似乎也不能说她完全无理:她从未说不接纳老爸,只说按计划日期轮流;她没有说不服侍老人,只说不许他带自己的人,用她家的就够了。

其实,读中文译本看中文演出的人们可能无法领略一个重要细节。当时的国王在朝廷上或公务场合,常用第一人称复数自称,即“我们”(相应的汉语翻译似乎只能用“朕”,但依然无法说明问题,而咱们的皇帝爱用“寡人”),只有对亲密者才用“我”。而在《李尔王》的相关场景中,李尔对两个女儿时而自称“我们”,时而自称“我”,给人的感觉,老人从王位上退了下来,可在位时养成的威风和颐指气使的习惯,好像一时还丢不了,完全忘记了此时的他就一介普通人(当然也不那么普通),就是三个女儿的老父亲。他依然把家和国混在了一起。

而那位人见人怜的科迪莉娅,真是谜一样的性格。如果她真是李尔最宠爱的幺女,那么,合逻辑的情况只有两种:李尔早已习惯了她的出语不敬,或者她的嘴比两位姐姐更甜。可事实上,任何一种情况都没发生。李尔为她的不敬大为震惊,而她,也完全违背人际交往时话语行为准则中的“礼貌原则”,也违背了长幼之序,以“说真话”为借口,故意去捋老父亲的虎须。如果真按她所说是因为看不惯姐姐的虚伪,何必拿最爱你的老父亲出气?你完全可以先指责姐姐虚情假意,然后按父亲的意思说出你的爱啊。老人们要听听子女说爱他们,这样的要求也不为过吧?难怪有人要写一本“李尔王前传”,试图解开科迪莉娅谜一样的性格,看看李尔到底是怎么宠这姑娘,这姑娘拒绝讨喜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当然,还得问一问:这三个丫头的娘怎么啦?

不过,科迪莉娅最大的错还不在这里,而在她竟试图借外部势力来解决家庭内部问题,率领法国军队攻入英国领土。这一点,也许因为人们实在太痛恨两姐妹而被忽略了。现在想想,如果这样的行为还能获得默许认可,那叛国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无论李尔在自己亲生女儿手里受了多大罪,也无论莎士比亚往这个人物上投下了多少同情和怜爱,科迪莉娅最后还是难免一死。总不能把这部悲剧的结尾写成姑娘以救老父亲为借口,带上外国侵略军来征服了自己的祖国吧。

当然,上面的这些问题,似乎都有些过分较真。因为说到底,《李尔王》是一部戏,台上演的,台下看的,依然是父亲被女儿虐待的故事。更何况,莎士比亚是在自己的时代写的更早时代的李尔王,那时候,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政治、权利、责任、道德等等观念还没有诞生,要那时候的国王分清楚国与家的边界,要他以现代家庭成员关系准则来处理与女儿的摩擦,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况且,那两姐妹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说明她们在道德上颇有问题,她们是否能像自己所说,减完了李尔的随从,能让自己的仆人恭敬服侍老人,人们还真是很担心的。

对《李尔王》提出那么多的问题,是不是有“颠覆”经典之嫌?这担心未免过虑,因为这些问题不是莎士比亚的问题,也不是悲剧《李尔王》的问题,而是时空变换后的问题,是当代的我们,在自己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借莎士比亚悲剧之壳,把我们时代的问题、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忧虑和思考放了进去。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