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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嘎”葛存壮其实不嘎

2016-03-08 09:11:38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在北影厂,都管葛存壮叫“老嘎”。1960年,19岁的黄健中一进厂就随着大伙这么叫,叫了一辈子。而奠定北影基业的一代老演员中的于洋与葛存壮私谊最好,他们1949年在东北电影制片厂时期就结成哥们儿。那年于洋19岁,葛存壮20岁。3月5日在北影厂家中养病的于洋告诉笔者,在东北葛存壮就叫“老嘎”了。

“老嘎”1929年1月13日诞生在河北衡水。1949年,于洋进入东北电影制片厂三年后,葛存壮也进厂做演员。以笔者观影感受,于洋与葛存壮这样两位演员,他们搭档就如同后来的朱时茂、陈佩斯一样,一正一邪,反差大,出彩。如果两个小鲜肉,太腻味了。塑造艺术形象,需要这样的搭配!

而今,86岁“正”了一辈子的于洋在病中,87岁以“邪”印入人心的葛存壮先走了。导演黄健中在电话中对笔者说:“一定请于洋来谈,他们最好……”说着,75岁的黄健中哭了……

酒友“老嘎”爽快

一边演戏一边喝的酒被黄健中当水喝了

“唉——”,侧身坐在阳光里、身有疾病的于洋一声叹息,“66年的老朋友,一生中能有几个呢?”“老嘎”刚走,显然,于洋在怅然地怀念着过去的岁月……

于洋1945年进东影做演员,他说:“东影的演员主要来自东北文工团和东北青年文工团。这个青年团原来叫齐齐哈尔文工团,就是‘老嘎’所在的团。”东影的演员队伍一百多人,由于有共同的旨趣爱好:唱歌、搞乐队、跳舞、喝酒、聊天,所以于洋和葛存壮成了铁哥们儿。

于洋夫人杨静轻轻擦拭着眼泪,对笔者说:“在电影界一起走过来的朋友很多,现在健在的不多了。而于洋和‘老嘎’从年轻时代一起走来,20岁,多年轻啊!那时是一起喝酒,一起淘气,一起惹点小祸儿的两个男孩子……”说到“两个淘气的男孩子”,杨静的脸上洋溢起一缕幸福。

葛存壮嗜好喝酒,黄健中记得一件事:在白洋淀拍摄电影《小兵张嘎》,当时做场记工作的黄健中渴了,看见一个杯子,拿起来就“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结束液体下肚,才品出是白酒。他诧异:“拍戏现场,谁还不忘带酒呢?”一了解,是“老嘎”的酒。

恋人“老嘎”谦虚

往来情书都要请知心朋友于洋当参谋

于洋、葛存壮一代人,参加过“土改”,在供给制条件下工作,不挣工资。他们的服装都是公家的,吃饭分大、中、小灶,住也在一起。于洋说:“艰苦条件下,大家对钱没有概念。”但是,他们人人都有一颗纯洁而赤诚的心,无论对事业,还是爱情。

大概是1952年,葛存壮开始和在北京读书的女大学生施文心通信。于洋无疑是他最信赖的朋友,自然成了葛存壮写情书的“唯一参谋”。

“那时的情书,多数讲的是对美好前途的向往,还有互相鼓励的话。”每当有北京的信寄到,葛存壮都拿给于洋看,一起分析女孩子信中传递的新信息,讨论如何回信更能表达合适的情感,也让对方满意自己。于洋看了来信,对葛存壮说:“写得不错,人家是大学生,比你水平高!”好友对热恋情人的肯定,更让葛存壮满足。“老嘎”把施文心寄来的信编上号,亲自用线装订起来,一厚沓,一副要珍藏一辈子的架势。

杨静笑着插话说:“‘老嘎’就是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才叫于洋和他一起看热恋情书的。”很多年后,葛存壮和施文心早成两口子了,于洋还会当着老友的面,和施文心说:“你比葛存壮水平高!”

司仪“老嘎”心细

主动给新人的结婚照上彩还送像上门

1953年7月1日,于洋和杨静结婚。当时职务是东影工会副主席的葛存壮担任了会场主持。那时条件差,他们就在员工宿舍楼里,让每间宿舍的门都开着,还开了会议室,买糖,买香肠,喝啤酒,气氛非常热闹。于洋记得,当时的啤酒是俄国秋林公司的大桶啤酒,类似今天油漆桶一样。大家喝醉了,就在宿舍楼里闹。

“老嘎”在婚礼现场发挥着说学逗唱多方面表演才能,出色地完成了“合格司仪”的任务。这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在没有彩色照片的1953年,葛存壮把新人的结婚照片拿去涂上了颜色,使之成为一张那个年代较为奢侈的彩色照片。涂色后,“老嘎”亲自将照片送上门来……这张照片在于洋、杨静的卧室,陪伴了他俩多年,一直到现在!

结婚不久,于洋、杨静到北影工作。隔了没几个月,东影一批演员都来了,其中就有“老嘎”。于洋说:“北影、东影和电影学校三个单位的演员科合并到一起的时候,各家出一个节目。我们东影带来的是我导演的独幕话剧《粮食》,‘老嘎’在戏中扮演四和尚,非常受欢迎。”

鼓手“老嘎”多才

艺术范十足而不修边幅的时尚青年

回到“老嘎”称谓产生的年代,究竟什么才算“嘎”呢?

“‘嘎’就是跟别人不太一样。”于洋夫人杨静回忆说,“葛存壮那时留着长头发。”于洋说:“东北有个词,就‘噶胡’。那时有的青年在政治上有追求,‘老嘎’兴趣广泛,但却是典型的艺术型人物!”

在东影演员中,“老嘎”活跃,会秧歌戏、二人转,对音乐非常热爱,也非常熟悉。当时,娱乐的样式不多,每礼拜的舞会上跳交际舞,就算比较时髦的活动了。因为没有专业乐队,所以演员们自己组建了乐队。于洋回忆:“乐队十几个人,现在健在的不多了。‘老嘎’拉手风琴、拉小提琴,最主要的是打鼓。”那时,于洋和葛存壮在乐队里算年纪小的。

等到了北影,演员剧团又成立了乐队,“老嘎”担任队长,打架子鼓。于洋在乐队吹小号和萨克斯,谢添吹黑管……

杨静是从《生活浪花》开始与“老嘎”合作的,她记得剧组在荒凉的妙峰山住了一个多月,搭帐篷拍外景。那时,葛存壮和于洋经常一起切磋业务。大家共同经历了社会变革,经历“文革”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被打成反革命,可两位老朋友的友谊是坚固的,彼此知根知底的了解。杨静回忆说:“我儿子还在的时候,和于洋观点有矛盾。当接到《艺术人生》的邀请去录制,我就和‘老嘎’商量,父子俩的矛盾该不该说?‘老嘎’说:‘你别谈,家丑不可外扬!父子有不同意见也是正常的。’可是,到了录制现场,朱军还是把这事挑起来了。后来葛存壮无奈地对我说:‘你看你,还是谈了!’……他特别知心,总是为我们着想……”

邻居“老嘎”热情

筒子楼里大喊:“黄健中当爸爸喽!”

1969年,黄健中和“老嘎”在如今新影地盘的一个筒子楼里做了邻居。黄家和葛家隔着一堵墙,而墙很薄,隔壁说什么,都能听见。葛家、黄家,连同一位编剧、一位资料员,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在一起住了两年多时间,黄健中如同家里人一样,深刻感受到了“老嘎”的真诚、热情与可爱。

黄健中的儿子就在那时出生了,最早得到消息的“老嘎”就在楼道里大喊:“黄健中当爸爸喽!黄健中当爸爸喽!”引来全楼住户的关注。黄健中说:“那时候初为人父,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经‘老嘎’这么一嚷嚷,我反而觉得挺骄傲的。他一嗓子,给了我做父亲的责任和信心。”

“老嘎”的儿子“小嘎”葛优是1957年出生的,两家人住一起时,葛优十一二岁,黄健中记得,葛优经常愿意推着自己的儿子黄镝到院里玩,如同照顾亲弟弟一样。

一起生活,“老嘎”对比自己年轻的黄健中有了更多了解。1970年,当北影下放到黄村五七干校时,“老嘎”说:“黄健中会持家,让他当炊事班班长。”果然,黄健中不负“老嘎”慧眼,做四连食堂管理员得心应手,“老嘎”夫人施文心作为创作人员之一,在四连食堂吃饭。那时“小嘎”上学,但是有时间也来干校,也吃四连食堂的饭。

黄村在北京南边,节假日要回北太平庄北影宿舍的时候,上百人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非常壮观。黄健中回忆起来,因为“老嘎”的赏识,自己在那段时间非常愉快。

“老嘎”夫人施文心是北影厂资深文学编辑,当黄健中独立执导电影《如意》的时候,施文心在与作家交流,帮助处理剧本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她的努力让电影《如意》更如意。

“老嘎”走了,陷入悲痛中的黄健中给“小嘎”发了条短信:“葛优:前辈典型亡北斗;天容惨淡大星沉。……惊悉令尊、我亦师亦友葛存壮先生仙逝,我们全家人都沉入悲痛之中……照顾好妈!小嘎节哀!”

落款,黄健中写道:“小黄叔一家人”。

葛优回复说:“谢谢黄叔叔、金阿姨、黄镝!”

演员“老嘎”有德

不挑拣角色,还能很快领悟导演意图

于洋回忆说:“‘老嘎’他们并入东影的时候,我正在拍《中华女儿》。当时演员科每天都会通知:《中华女儿》剧组需要多少人扮演日本兵,需要多少人扮演游击队员。”《中华女儿》是“八女投江”的故事,女演员多,于洋在其中饰演一个抗联战士。“群众演员”葛存壮在电影中一会儿是日本兵,一会儿是游击队员,还都开枪。于洋开玩笑说:“把这些镜头接在一起,会看见是自己打自己。”

就在葛存壮去世的3月4日当晚,电影频道《怀旧剧场》播出了《中华女儿》。于洋说:“‘老嘎’在电影中镜头不多,别人看了也认不出来,但我熟悉,我可以看出来。……那时,东影出的很多电影,群众演员中‘老嘎’是经常出现的!”

导演凌子风非常喜欢这拨年轻人,正因为有在东北合作的基础,所以1959年拍摄《红旗谱》,凌子风起用了“老嘎”演冯兰池。“老嘎”因此名满天下。

前前后后,于洋和“老嘎”合作过十几部戏。“在《生活浪花》中,他演我的助理;《矿灯》他演日本兵,我俩有很多对手戏;《暴风骤雨》、《五彩路》、《飞越天险》、《粮食》……”于洋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于洋记得,正是从《粮食》开始,“老嘎”的“反派”形象出神入化了。

1974年到1975年,北影拍摄电影《决裂》,黄健中是副导演。黄健中记得:“这是留学归来的一位江西省领导所倡导的,在农村也要办大学,办农业共产主义大学。毛主席对此非常支持。今天来看,片子本身也没有问题。‘老嘎’在电影中饰演一位迂腐的教授,他的一句台词‘马尾巴的功能’太精彩了,以致后来在很多场合,观众都叫他‘马尾巴教授’。”

“是啊,一部倾注了那么多政治正确的电影,最后留给观众的只有片刻的欢愉。葛存壮成功的原因在哪里?”笔者问黄健中。

“艺术作品,细节很重要!在那样一个轰轰烈烈办农业大学的背景下,‘老嘎’这个书生气十足、很有学问的教授在课堂上反复讲一个多数人看来毫无意义的话题,于是,喜剧效果就出来了。而‘老嘎’表演准确到位,没有脸谱化,却性格化、个性化了人物。”黄健中说,“在《决裂》中,‘老嘎’演的不能算完全的反派,他不反对办学,不是对立面,只是受嘲讽的对象。但‘老嘎’把握得太好了,在‘文革’那样一个缺乏笑声的时候,笑翻了全国……”

黄健中执导《小花》的时候,“老嘎”再度出山。他们住在黄山脚下,刘晓庆、陈冲、唐国强等年轻演员担纲主演,但只有配角“老嘎”是唯一著名的演员。所到之处,大家都追着“老嘎”看。而“老嘎”没有明星架子,买当地的口子酒,把年轻演员召集到一个亭子里,边坐下喝酒,边帮助年轻人分析角色,省了导演不少心。

于洋感慨道:“‘老嘎’非常好合作,不挑拣角色。不论角色大小、主次、好坏,他都欣然接受。并且,他聪明,领会导演意图快,能满足导演、剧本的要求。”杨静补充说:“在行里,这样的人就是很有道德的演员,讲究演员道德!”

精湛的艺术,还有好的人缘。于洋说:“只要观众要求,‘老嘎’不分场合、地点,说演就演。他和于绍康经常在一起应邀表演《小兵张嘎》片段,从来没有架子。”

父亲“老嘎”有成

“小嘎”葛优的艺术成就主要来自他爹

于洋还认为:“‘老嘎’除了他个人出色的表演外,他对于中国电影的最大贡献,还在于他培养了一个出色的儿子。”葛优在一线明星大腕里,做人低调,大家认为这是父亲教育的结果。于洋说:“‘小嘎’是我们抱着长大的。”杨静说:“‘小嘎’出生的时候,我们可能正在一起拍《生活浪花》,真是看着他长大的。那时,住平房,大家都在一起,于洋的妈妈带着我们的孩子,‘老嘎’的岳母带着‘小嘎’……”

“老嘎”很喜欢自己的孩子,用心极深。于洋说:“‘小嘎’没有上过专门表演学校,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就,都是‘老嘎’在一点一点言传身教。而且‘小嘎’也很孝顺。”

正在这时,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秘书长、北影退休演员黄小雷来看望两位前辈。黄小雷介绍:“葛优现在是我们学会的会长。实际上,他对担任任何社会职务都没有兴趣,我们做了他一年的工作。”于洋接过话:“表演学会换届,葛优之所以肯接这个担子,是他爸发话了,这个会长不是个官,你应该向老一辈一样为演员群体做点事情。‘小嘎’听了父亲的话,才出来做这个会长的。”

2013年,于洋和“老嘎”两位老朋友都坐上了轮椅。他们在院子里碰上,聊得很开心。还用手机照了相。2014年10月,“老嘎”住院治疗感冒即将出院的时候,脑出血昏迷了。黄小雷说:“葛存壮老师脑血管本来有堵塞,而遇到脑出血,给治疗带来很大困难。如果治疗出血,可能引起更严重堵塞;如果疏通堵塞,可能还会引发出血……”

杨静遗憾地说:“在协和医院,于洋坐着轮椅去看‘老嘎’,他在‘老嘎’身边,抓住‘老嘎’的手捏,我从于洋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多么希望老朋友醒来和他说说话。那一刻,我在身边,也挺为他们六十多年的友谊感动的。实际上,那时的‘老嘎’是没有指望了,我们甚至对自己离开,都有准备。但是,看到轮椅上的于洋拉住‘老嘎’的手不放,我还是很难过……”

被叫了一辈子“老嘎”,其实在做人和演戏两方面,葛存壮随和谦逊,“老嘎”并不“嘎”(另类)。“老嘎”走了,遗憾在老朋友的心里一时难以拂去。但是他塑造的无限鲜活的角色凝固在了大银幕上,陪伴了喜欢中国电影的人六十年,甚至还有更远的未来。

本版文/刘红庆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