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国内长期沿用的“中国动画电影起始于1926年”的说法，今年应为中国动画90诞辰了。不过根据殷福军先生的考证，以及笔者的进一步探查，今年实为其93诞辰。
早在上世纪20年代，中国动画就在上海启航。一方面，这得益于上海特殊的历史境况、经济和文化环境，尤其是高速发展的电影放映业，使之成为观赏进口电影的最佳之地，客观上成为我国动画片艺术破茧萌发的沃土；另一方面，也归功于当时在沪辛勤耕耘的几位中国动画电影前辈——杨左匋、梅雪俦、黄文农、秦立凡，以及万氏兄弟。其中，杨左匋可谓中国动画的“开山鼻祖”。
杨左匋，摄于1924年
杨左匋（1897-1967），名杨锡冶，字左匋，是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十舅舅”。费孝通在其回忆录里写道：“杨左匋舅舅也留学美国，后来在好莱坞画动画片，参与有名的动画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创作。”
杨左匋13岁来到上海，在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交大前身）就读，之后进入东吴大学任教，1924年赴美留学。《申报》1923年报道了杨左匋的动画创制活动，这是我国报刊史上首次记载动画。在登载于当年7月3日英美烟草公司的一篇“影片部之内容”文中，有如下内容：“……滑稽影片画部，主其事者杨左匋君，专绘长片滑稽画，兼各种美术字画等。滑稽片多种，已在各戏院开映，如《大闹天宫》、《武松打虎》等。”
1924年1月28日《申报》关于杨左匋的报道
文中记载的“滑稽影片画部”即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影片部”的子机构，程树仁在《中华影业年鉴》的“外人经营之影片公司”中对此亦有记载。细察上文内容，可以看到作者使用的动词是杨左匋擅长专绘“长片滑稽画”，而非专摄，所提及的《大闹天宫》《武松打虎》两部已“开映”的“滑稽片”，可惜现已无从查找。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杨左匋制作的是动画片，接下来1924年1月28日《申报》的第二篇文章则更加鼓舞人心。此篇报道标题为《杨左匋新制滑稽画片》，全文如下：“名画家杨左匋君，年来为英美烟公司绘制活动滑稽画片，历在各埠映演，备受观众欢迎，能于幕上绘成种种人物，使之自动，一如真人。近又新制影片一齣，名《过年》，内容颇新颖可噱，闻已印就十余卷，分运各地放映，为新年之点缀品。本埠将于二十七日起，在卡而登戏院开演。闻杨君言，滑稽画片之手续，虽繁而极饶兴趣，但以机械太复杂，故此种人才在欧美亦不多，每齣以千尺计，至少须绘图万余幅，方能互相连络，演成各种动作，故一片之成，动辄费数月之久，始克摄毕，惟较之组织演戏团，奔波摄演，则劳逸不可以道里计云。”
此两则新闻所提供的信息非常清晰：杨左匋在从事烟草广告摄制之余，亦绘制了动画片。因他擅长人工绘制的、“使之自动”的“活动滑稽画片”，而且已有一些“为英美烟公司绘制”的动画作品在“各埠映演”，并颇受好评。
由于此处未提这些动画内容，尚不能断定这些作品是否与烟草产品有关，但其动画绘制、成功演映皆为史实。上文作者还较为详尽地描绘了其“新制”《过年》，其中包含的分明涉及动画的种种细节，耐人寻味：
一、所绘“万余幅，……互相连络，演成各种动作”，“自动”、“一如真人”，真人电影无法类比，这完全表明此作确为手工绘制的“滑稽画片”；
二、“机械太复杂”、“动辄费数月之久”、“以千尺计”，这些是他对记者讲述的、动画制作繁缛细节的介绍（“闻杨君言”），这已清晰表明杨左匋确为行家里手；
三、他告诉记者，能创作动画片之“此种人才在欧美亦不多”，而国内当时除了杨左匋，可谓前无古人，“开天辟地”；
四、《过年》之前已有的那些作品，应该就是其1923年出品的《大闹天宫》《武松打虎》等动画短片了；
五、此“新制”《过年》作为“分运各地放映，新年之点缀品”，从1924年春节前的“1月27日起，在卡尔登戏院开映”，这应是中国动画史上第一部动画“贺年片”的历史记载。
基于上文史料记载，目前可以认定杨左匋就是中国动画第一人，当之无愧的“中国动画之父”。鉴于其《过年》要作为1924年1月贺年片进入影院放映，其完成时间至少是在1923年底。加之此前他已有2部动画短片问世，可以断定中国动画起始于1923年，杨左匋实现了国内动画零的突破。
此时欧美动画已入佳境，众多动画大师如迈凯、弗莱舍兄弟、迈斯墨等都在不断创造奇迹，而且投资丰沛；相较之下，国内当时仍为动画片“垦荒”期，杨左匋作为开路先锋，能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创造中国动画从无到有的奇迹，成就几部动画短片震惊中国、惊艳沪上，已经是中国动画史上划时代的功业了。
1931年杨左匋在校期间创作短片《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截屏
此后《申报》1924年的一篇简报，披露了杨左匋将于当年夏天赴美的消息。结合杨左匋之侄杨恢《忆旧散记》的记录，杨左匋去美国后，入读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在校期间第一部动画作品是由他任主笔的1931年短片《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沃尔特·迪斯尼看了此片，立即聘用杨左匋担任迪斯尼工作室新设的特技动画部的首席动画师。这个部门的第一部大型创作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接下来有《小飞象》《幻想曲》等。1941年迪斯尼动画制作人员罢工以后，杨左匋离开工作室，以美术参谋人员身份加入美国空军信号部门,担任坦克、枪炮和建筑物的伪装设计。二战结束后，他成为一名自由职业的美术家。在他位于洛杉矶的寓所内，积累了成叠取材于多种中国著名小说故事情节的画稿。杨左匋娶了一位美国女子，无子嗣。
1937年杨左匋进入迪斯尼后参与创作《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截屏
至于万氏兄弟在上海已有动画前辈的情况下为何还从零开始，这应为双方未能结识而致。比起在外企工作、英文流利、资料丰富、上世纪20年代初就熟悉动画制作的杨左匋，万氏兄弟尚属“晚辈”：1923年前后万籁鸣还在印书馆“专事插画”，1924年之前万古蟾也还在宁、沪两地之间学习、教学，其他两位十几岁的弟弟（四兄弟年龄相差7岁）于1924年至1925年间才来到上海，1925年之前他们并未齐聚上海搞动画研发，等他们于1925年开始试验动画广告片时，杨左匋已远赴美国，双方并无结识和切磋的机会，万氏兄弟一切只得从零开始。
虽然杨左匋绘制的《大闹天宫》《武松打虎》《过年》三片均已遗失，但可以肯定，杨左匋是点燃中国动画“火种”的可敬前辈。他于1923年至1924年初对中国动画制作作出的划时代贡献，足以使他在中国动画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郭虹 作者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