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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狂人的尸骨——中国文化狂者思想录始末

2016-02-25 11:47:29   梁毅    参与评论()人

一把狂人的尸骨——追踪中国狂人思想录始未


    薄薄一册小书,竟然时断时续看了半拉月,耐嚼的像块连筋带肉的牛骨头,补气养肾自然不在话下。隔几天嚼那么一口,就觉得生活都火烧火燎起来,加温到一定地步,自己便像一块烧得炽烈烈、红彤彤的木炭。那光那热要是不能让别人感觉到,就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说起这书的由来,此书后记写得明白,敢情也是计划外产物,这计划外产物,时常也是狂思狂念的结果,按节气播种,依时令收割本是劳作之人经年不变的惯例,也就按部就班该收的收,不能有多兴奋,只是觉得踏实,完成课业而已。可有模有样的课业做着做着,却出了枝杈,而这枝杈,一旁逸斜出便无可收拾,竟至于这横生而出的枝杈最终却成了一本小书,一本能点燃激情延烧狂情的解狂释狂之书。刘先生这样出离而成的看似不那么学术的成果,他自己也很是诧愕,因为“专门论狂,却为始料所未及”,于是便“索性放开手脚”,这手脚放的,便是性情,也是一分狂。本是书生,这分狂气的外化,便集结为这篇狂气漫溢的思狂恋狂迷狂痴狂之书。

   细琢细磨之后,渐渐发觉,这是一本梳理中国文化狂者精神的草案,也就是未定稿,刘先生明智得很,最后一节与前文不大搭调,不是总结成词,却是点中要害,至少可以说是点到为止,认为“这确是一个有待进一步深究的课题”。怎么深究,刘先生也许还没想明白,但这抛出的砖让人知道这砖还真是无数狂士的珠玉之身捏合而成,有模有样,可爱非常。既然已经有了引玉之论,那么剩下的便是各行各业,至少是文学、艺术、哲学、史学等行当都该行动起来,循着刘先生溯源而上的那股劲头,探究和梳理一下那本就存在而为我们千百年所忽视和隔膜甚久悬想垂泪的狂者精神,不同领域工种有异,狂态也不同,狂原本为一精魂,化身千万,就有了千姿百态,这千姿百态的狂者之花开了已经上千年,面对这些或者已经零落成泥或“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花朵,我们怎能忍心让她们经年寂寞,而且“无主”,那已经不能说是可惜,而是不能原谅。

发人之未论,觉前人未觉,便是见识便是觉者。“拙文试图探讨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传统,从孔子的狂狷思想讲起,一直讲到晚清、五四以至现代,几乎是关于狂的思想小史了。”刘先生此说可做本书梗概,但读完全书,有疑窦丛生和不能餍足之感,不像糖葫芦,一串都是一般大小,吃着颗颗入口,满满塞塞,这串把中国古已有之今已难见的狂人们串起来的好吃食,只有真正嚼起来才知道型号有大也有小,滋味亦有深浅之别。粗浅鄙陋之识,坦陈如下。

刘先生的释狂解狂之旅,是从词义本相入手,虽查考了诸多典籍,将涉“狂”之词拣摘出来,一一辨析,不能不说查考有心,但将狂者精神微缩聚焦于一“狂”字,便自困于只管毛附而不顾皮存的境地了。所论之“狂”真的只是狂者精神上的一根毫毛而已,虽也可能如悟空拔一毛而成诸猴,但自缚手脚之嫌是脱不了的。我以为狂者精神早就存在,但“狂”的义涵却为孔子综括。这般说来,自有考量。既然说“中国文化”,那便早至黄帝时代,虽然此君只是黄河流域部落联盟一首领,但若无勇猛精进为内核的狂者精神,如何奠基了最初的文明?此后,还有尧舜禹,还有许由、善卷诸人。这些人的行径算不算是狂者精神?如果是,那么伯夷、叔齐、商山四皓呢?再说那位和孔子擦肩而过的楚狂接舆呢,怕是不能拒之于狂门外的吧。这便说到,中国文化的隐士传统,这谱系上人数众多,故不列举,但仔细稽查核对,发现二者重合度极高,方知,入世即为狂者,出世便作隐士。此间形状,也只有时隐时显作解。如此一解,刘先生将孔子作为狂之义涵的归纳者无甚异议,但忽略前狂,多少值得商榷。作为传统,倘有失细密稽考,精准核纳,怕是难免缺漏,有些遗憾。狂者精神到底如何理解和含纳,作者自答:“狂者精神同时也是一柄双刃剑,无狂则人格不能独立,易堕入与现状相妥协的乡愿,士失其精彩。但溺于狂者,难免流于肆,肆则滥矣,虐矣。”另一处论章太炎一节说:“太炎先生所说的狂癫或神经病,就是本文所论述的狂狷,亦即不同流俗、勇于进取的狂者精神。”明确了狂者精神,解心中疑窦,再说这让人心生不能餍足之感的地方。从大的部件来说,忽略了数个时代,尤其是南宋到元,刚说完北宋苏东坡,步子一迈就到了明李卓吾,此间二百余年悚然便过去了。这些朝代果真就无狂者,亦无狂者精神?再说,狂者精神果真可以列为谱系或称之传统吗?愚以为,狂人可以有列传,试图将其精义拉出谱系,列为传统,着实不是那般分明和扎实。对此怕是刘先生一时也不能作答。再从具体的个人来说,说了孔子,却忽略庄子,更未专论屈子,重魏晋阮籍、嵇康,却轻慢了五斗先生,谈及北宋的东坡,却丢掉南宋之稼轩,说是缺憾应该是不为过的,但这缺憾,似乎也和作者心性和偏爱有关。篇幅长的,一般为刘先生所喜,故论得枝蔓横生,好不茂盛,篇幅短的,估计不大上心,有所隔膜,也就不能波澜壮阔,浩浩荡荡,故而读着有时翻江倒海,时而便波澜不惊,难免有饱一顿饥一顿之感。如一到三,观之壮烈异常,心火炽烈,可四到六,觉着着墨无多,省减有加,七到九,写到胸次高傲,山水妩媚,可十到十二,狂心慢下,销声敛迹。许是这狂思也有顿息,才情也有分际,甚或狂态本就各色五样,色调不一,用情深浅,不能平均吧。但畅谈明朝心性之学,却未论南宋的性理之学,应该是一失着。另有一处难以苟同的是,最后一节《狂之两忌:“狂妄之威”和“举国皆狂”》说到的“狂妄之威”和“举国之狂”和前文论述和提及的狂狷,也即狂者精神,不应是一物,不说相离甚远,简直就是相悖的,那个时代的狂者,或者说有狂的意味的,我以为马寅初、顾准、**、遇罗克、张志新俱属此列。

还须论到一点,便是前文所及,就是各行各业的狂,这就关乎本书主旨,书名唤作“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不能说恰切,但也不知有更合宜的说法。但帽子多少有些大,戴着让人觉得有些松垮,中国文化,涵盖太广,按说这片沃土所生长的一切精神之麦苗都属此列,凡政治、宗教、科学等正经五谷入得,那么解牛的、斫轮的、运斤的等杂粮也该纳入,观之一齐,论述备至,阳春白雪有狂,下里巴人也有,文治武功如王阳明是士人之狂,庖丁解牛你能说不是屠夫之狂?艺可通乎神,技也可进乎道啊。通神进道便是狂态萌生。说来,这活计却不是尽一人之思倾一人之力便能完成的,需要更多的人来补充完善,从而最终完成一部集狂之大书,不管是狂者的集中营,还是尸骨的麇集处,只要能攒和起来,组装完毕,便是至大至美、至大至亮的一个大火把,怕是可以照出中国往何处去的,或者探彻洞明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中最好的东西的。

一时代之士能否狂,狂到何种程度,外在的势是影响极深的。狂士从来都很难立足,汉成帝时怒而折槛的朱云不死,但汉宣帝时的盖宽饶却被处以大辟,“引佩刀自尽于北阙下”。三国之虞翻,曹丕臣卢毓,或流放,或降职,对抗权杖,结果自负。不合时宜,或被流放,坡公便是,格格不入,难得善终,盖宽饶也。狂者多受摧折,于是只剩下异行奇节之人。

精神健全者才能有所谓狂态,病恹恹的已经无有生命活力,也便不能有狂野的心志,这世界,精神健全已十分不易,所以举世少狂人,而多阉人,所谓阉人也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不“敢说,敢笑,敢骂,敢打”之人。王阳明真狂圣,只说这句:“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观之者,应知,若是狂者便只能用狂来成就自己,狷者也只能因狷而获得完成。

真狂之士断不会放下身段,软了心志,但不放下身段便很难有所作为,不放下的都做隐士了,这有所作为的,浊世生存,能做多少做多少,总是尽量去做。方孝孺,千古一男儿,成就得刚烈,竟遭灭十族之祸。斯等大情怀、大襟抱、大气象之人,为人所仰所慕。徐文长,“醉去狂来呼李白,散发题书万竹中”,与李白之“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相埒。犹记得去年看到他画中题字,心潮澎湃,袁宏道之《徐文长传》说他“晚年愤益深”,和崔健说的“老头更有力量”如出一辙。袁宏道亦为狂士,说:“道不足以治天下,无益之学也,狂不足与共天下,无用之人也。”古之士,今之知识分子,若不能将身家性命与学问、家国缚在一处,学问何为,家国何系。

有狂意,人生便活得壮烈,但也活得幽暗。所谓看得明白活得清楚,这人生这活法,就只得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狂人明白,不明白的是那些没有狂过的,用一本书的书名套来一用,你永远都无法激狂一个不狂的人。《狂人日记》只能为狂心所写,人不狂心还不狂,那还不把人憋死啊。

所谓天妒英才,对应一句,世损狂人,怕是不错。别的不说,只说“流离和战乱同样是狂者精神的杀手”,这狂者的天地便愈来愈小,终至敛退、销迹,渐渐不复现于人间,难见真的人的时代,狂人已经成为稀有物种。不是无以生存,便是自我阉割,狂已不再,连正常情绪反应都被视作过激之论的时代,狂何以为,以何为?

刘先生对此更为惶惑,“书生留得一分狂”的期许到底可信否:“我在对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作了一番漫长的考察之后,不由得自己也迟疑了。不知道他(吴于廑)的期许在今天是过高还是过低抑或恰到好处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惶惑中更有清醒:“中国文化里面显然存在一种尚待发掘的狂者精神的传统。”我倒觉得,命题是否恰切不打紧,打紧的是失落了的东西怎么追回,消退了精神如何复生。说到复生,似乎更合宜的态度是发掘和找寻,发掘得深,找寻得广,便会有所得。木心先生《遗狂篇》,在我看来就大有狂意,他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而已”,遗狂之人,不知是否可以作为刘先生立论的一个支持或者旁证。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本让人“夜中不能寐”的书,起坐或可弹鸣琴,或可鉴明月,亦可让清风吹襟,忧思伤心,更是让人想在死寂的夜里呼号嘶叫几声的书。惊雷阵阵,必有豪雨,刘先生这声雷,唤醒无数死寂,唤活欲生之魂,唤不唤得醒天公抖擞,就当一寄望吧,这暗沉沉的世道,总得有这样的雷,骇人的,一身汗的,一把泪一把尸骨的。

   刘梦溪《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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