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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时穆斯林:从“羊角面包地区”到“圣战之都”

2016-03-25 09:59:44  东方早报    参与评论()人

■ 人类学家眼里布鲁塞尔穆斯林社区莫伦贝克的35年

3月22日,比利时布鲁塞尔,民众在地上画爱心以此悼念恐怖袭击遇难者。

3月18日,巴黎恐怖袭击在逃嫌犯萨拉赫-阿卜杜勒-萨拉姆及其2名同伙当天傍晚在布鲁塞尔莫伦贝克区被捕。

3月22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发生连环恐怖袭击爆炸,截至发稿前已有30多人死亡。随后ISIS宣布对此次恐怖袭击负责。而就在前一天,我在布鲁塞尔穆斯林聚居区莫伦贝克采访了比利时人类学家约翰·里曼(Johan Leman),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研究穆斯林问题和恐怖主义。

1981年,里曼教授出于学术兴趣,搬到了如今臭名昭著的布鲁塞尔莫伦贝克,他以人类学的眼光观察了莫伦贝克35年。如今,布鲁塞尔的莫伦贝克是欧洲最典型的穆斯林聚居区,这里也被贴上了欧洲“圣战之都”的标签,这些年欧洲发生的恐怖袭击中,多名恐怖分子就来自于这里,去年巴黎恐怖袭击的嫌犯阿卜杜勒-萨拉姆(Salah Abdeslam)也是在莫伦贝克抓到。

里曼如今担任非政府机构社会公益组织Foyer的莫伦贝克区主任以及比利时鲁汶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在他看来,这里曾经破落的普通底层工人社区是从1992年开始真正极端化的,在欧洲各国被驱逐的极端主义宗教领袖选择了这里作为落脚点。经济衰退与失业率上升,也导致莫伦贝克年轻人比以往更容易投入恐怖组织。

本次采访进行于3月21日的莫伦贝克,仅隔一天,里曼教授关于布鲁塞尔和比利时的观点,现在看来就已经是过于乐观了。但有一点他说对了,比利时政府与警察面对恐怖组织的天真态度同样造成了一切都越来越无法收场,欧盟各国情报机构和组织机构面对恐怖主义的合作是无效的,而莫伦贝克的穆斯林对恐怖分子同样恐惧。  

“莫伦贝克对底层移民非常有吸引力”

东方早报:你在1981年搬到莫伦贝克居住至今,莫伦贝克为什么成为了你的研究对象?

里曼:我是一名人类学家,对任何人类学家来说,莫伦贝克都是有趣的田野调查案例,因为莫伦贝克是所有初来比利时的底层人的聚集地。如果你看移民数据的话,百分之五十新来比利时的人会来布鲁塞尔。人们通常会去最大的城市,所有新来比利时的人当中,那些底层人,会来我们叫做“羊角面包”(Croissant)的地区,也就是运河边上。传统来说,这里是工人阶级街区,人们来这里因为这里住宿更便宜,也因为人际关系。

莫伦贝克对底层移民非常有吸引力,另一个原因是难民中心就在运河对面。移民对提升自己的社会阶层很有兴趣,他们希望能离开这里。比如有一位年轻比利时女高层官员来自莫伦贝克,还有一位如今为曼联踢球的比利时足球运动员来自莫伦贝克,那些成功的人都会离开莫伦贝克,所以最终留在莫伦贝克的,都是没有能找到上升渠道的人。对莫伦贝克来说,比较常见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会发现留在这里的人群当中会出现一些社会问题。我自己除了人类学的兴趣,还有社会性层面上的兴趣,我认为社会生活可以是神圣的。我有些同事喜欢参加游艇俱乐部,我对那一类生活没有兴趣,我更希望能参与莫伦贝克的社会进程。

东方早报:从你的角度来看,莫伦贝克多年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里曼:对莫伦贝克来说,发生的事是这样的——1990年代初欧盟建立以后开始出现了一个新的状况,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主权国家驱逐出境的话,他可以去另一个欧洲国家,而不会被驱逐出欧盟。

1992年,一名重要的叙利亚宗教领袖巴萨姆被法国驱逐出境,被认为有极端主义倾向。他做了什么?他来到了比利时,来到了莫伦贝克,因为这里是个讲法语的穆斯林社区。这不是单独的案例,英国、法国很多穆斯林宗教领袖都来到了布鲁塞尔。欧盟不是主权国,而是国际合作机构,有的时候合作得好,有的时候并不好。比如最近的难民危机当中,合作就非常不愉快。另外,情报机构之间的合作也非常不密切。

三年以后,1995年,法国出现了第一次“圣战”,这与前一年的法国阿尔及利亚冲突有关。布鲁塞尔和巴黎只有90分钟火车路程。1995年以后,一些法国阿尔及利亚极端组织也从法国来到了布鲁塞尔,来到了莫伦贝克。

我记得1990年代末,在我前一份联邦政府高级公务员工作的时候,曾有比利时的情报机构接触我,问我莫伦贝克有没有情况。我告诉他们,1992年来的这个叙利亚人手里显然有相当多的资源。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叫他们“圣战者”,我们叫他们极端主义者。他们告诉我,噢,那没问题,法国情报机构在跟踪他。我说好吧。

到了2001年,“9·11”发生前几天,反“基地组织”的政治领袖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在阿富汗被谋杀,被一个来自莫伦贝克的人谋杀。这位莫伦贝克人在阿富汗时假装自己是个记者。那个时刻,我就想,如果这些情报机构真的在跟踪他们的话,这怎么可能发生呢?没有人知道真的会发生。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比利时人才真的开始调查巴萨姆,法院开始起诉巴萨姆。从2001到2005年,四年的诉讼,巴萨姆终于被判刑。他逃去了哪里?他去了意大利。过了很多年,他坐了牢,两年就出了狱。出狱以后他去了哪?他又回了莫伦贝克。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事实。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是莫伦贝克而不是别的地方?我总会说,很多年来,我们选择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们,指的是情报机构、政府机构、法律机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所有国家的机构。他们认为这只是极端个案,并没有严肃对待。现在,我们面对的现实是,恐怖组织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莫伦贝克招募到新的成员。

对我来说,最难接受的是,现在经常有比利时人说是法国工作不力,又有法国人说比利时人工作不力,这太荒诞了。我们面对的是共同的问题,也必须负有共同的责任。另外,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莫伦贝克的居民对此一无所知。这里有十万居民,如果一个摩洛哥人从法国来到这里,他的脸怎么可能跳出来?  

毒贩改变职业生涯成为了恐怖分子

东方早报:似乎布鲁塞尔面对的问题也不应当全部归咎于莫伦贝克。

里曼:是的,我认为莫伦贝克并不危险。为什么?这里有很强大的社区感。你可以完全放心在街上走,很多人能看到你。在布鲁塞尔其他一些地方,这不是事实,比如布鲁塞尔火车南站。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问题。我喜欢用黑手党的比喻——问题并不是穆斯林的问题,而是黑手党的问题。真正的黑手党从来不去清真寺,如果他们与伊斯兰教有任何关系,是世俗化以后的关系。

这些年轻人,他们之前可能是毒贩,小偷小摸的罪犯。从人类学角度来看这很有意思,因为同样这些毒贩在很短的时间内改信了某种世俗化的伊斯兰教。如果你在莫伦贝克,你知道这些人是社会边缘人物。大部分莫伦贝克居民是普通淳朴的穆斯林人,或者非穆斯林。他们并不危险。莫伦贝克有好几个区域,如果你仔细看,这些边缘人物都在我们叫做的“西站区”。如果你是莫伦贝克人,你也知道在另一个区域,会有毒品。

东方早报:我想知道是什么让毒贩改变职业生涯成为了恐怖分子?

里曼: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我对此的解释很简单,他们连贩毒都贩不好。他们的贩毒生涯并不成功。另外,他们知道自己的职业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未来。我很清楚地记得,1980、1990年代,我遇到一些年轻的毒贩,他们会告诉我,等结婚了,就洗手不干,去找份正当工作。

今天,没有人会这么说。如果你今天与年轻人交流,他们不会这么想。他们看过太多有学位却找不到工作的人。这个时候,如果你在这里的小咖啡馆里,会有人走上来告诉你,你有罪,因为你没有未来,安拉对你不满意,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他们告诉你如果你去叙利亚,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穆斯林,另外,你可以拿一份工资,你可以在那里拥有家庭。 

“政府与警察只处理症状,从不处理症结”

东方早报:你认为比利时政府为何无法及时对莫伦贝克的状况做出回应?

里曼:比利时政府与比利时警察,他们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们只处理症状,从不处理症结。这不是个短期可以解决的问题。你必须与当地居民保持紧密的关系,与这些加入恐怖组织的年轻人的家人交流,获取他们的信任。如果你不获取他们的信任,可能的危险是,他们会把所有权威机构全都关在门外。

第二,我们需要同那些传统上有黑手党组织结构,以及有处理黑手党方法的国家交流——比如意大利。比利时从来没有过任何黑手党,你能很清楚地看到我们的警察对此毫无经验。在我看来,比利时警察非常天真。他们希望认为他们面对的是普通的罪犯,而不是有组织性的犯罪机构。

东方早报:在莫伦贝克进行大规模拘捕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里曼:问题是,哪怕他们坐了牢,我们对此也没有任何处理方法。比如在意大利,你如果向政府机构告密,你能得到一些好处。在我们的体系下几乎没有人明白可以这样做。你应该知道,对萨拉姆来说只有两种可能。如果我们用黑手党的方法思考的话:一种可能性,他对整个组织如此重要,组织不能允许他在比利时被抓获。这种情况下,组织不是已经把他杀了,就是把他转移到了叙利亚或者其他国家。另一种可能性,他不是那么重要。这个时候他一定会躲在周围熟悉的人群里。布鲁塞尔只有一百万人,你应该可以很快找到他身边最亲近的网络,亲人、朋友。

东方早报:你认为比利时警察当中有没有足够的穆斯林代表执行这样的任务?毕竟,西西里警察与黑手党有文化上的共同性。

里曼:在布鲁塞尔,非常不够。同样在西西里,对此我非常熟悉。因为黑手党最猖獗的时候我正在西西里,法官、警长都是西西里人,对当地的社交网络非常熟悉,甚至与黑手党重要人物是朋友。我认为这是有效的。我们需要一些穆斯林,一些摩洛哥人,比如说在警察系统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他们更熟悉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这是危险的职位,我知道,但同样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工作。我认为比利时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残酷。 

布鲁塞尔有八个区,每个区都有一个市长

东方早报:你认为比利时人对目前形势的反应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里曼:比利时人非常热爱和平,我们有很好的社会保障。但你可以说,比利时人有一点狭隘,他们没有完全准备好接受全球化的世界,对此有一些障碍。观察布鲁塞尔,欧盟所在的舒曼广场与莫伦贝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鲜有交流,鲜有共同轨道。出了布鲁塞尔,又是几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我们擅长把社会组织成互不相干,相互隔阂的部分。

东方早报:布鲁塞尔有八个区,每个区都有一个市长,你认为这对管理莫伦贝克以及这里的极端行为是否有阻碍?

里曼:我认为有那么多区并没有错,但确实不应该叫他们市长。叫他们区长,给他们一些与区长有关的职责,但不应该给他们与市长有关的职责。我个人支持多元化,不认为布鲁塞尔应该只有一个市长,这样对莫伦贝克没有好处,因为布鲁塞尔大市市长会只关心市中心或者商业区。然而有那么多自治的市长也有很多问题,他们权力太大了,导致整个布鲁塞尔没有统一的政策。另外,财政上说,有八个市长开销也非常大。

东方早报:最近的难民困局对莫伦贝克有影响吗?你有没有注意到新难民参与莫伦贝克的活动?

里曼:显然有。简单地说,难民中心就在莫伦贝克一条运河对面,好像我之前说的,莫伦贝克永远有新移民,每天都会有新的底层人口进入莫伦贝克。最近我受邀参加一些布鲁塞尔之外的会议,我能感到人们的恐惧,认为难民当中有恐怖分子。我当然会告诉他们不要害怕,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早报特约记者 俞冰夏

  发自布鲁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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