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化 > 读书 > 书摘 > 正文

陈丹青:老照片里的褴褛记忆(1)

2016-01-28 11:04:41    中华网文化  参与评论()人

陈丹青:老照片里的褴褛记忆


我家五斗橱的抽屉,底层垫着旧报纸,轻轻掀开,手指探向深处,就能移出我的祖父的照片,如证件照片那般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枚照片摄于淮海战役时期,之后,祖父逃往广东,再从海南岛逃去台湾了。

家里另有两三册影集,不必隐藏。50 年代的老式影集,内页是黑色纸版,每页贴满大小不一的家庭照,每一照片的四角,嵌入薄如蝉翼的小贴片—我至今不知这贴片叫什么,文具店照相馆都有卖,密匝匝装在小盒子里—父亲母亲童年成年的照片,各房亲戚和同事朋友的照片,还有我与弟弟自小及长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凡照相店拍摄的照片,四周必有齿形花边,通常,右下端落着照相店名的浅浅的钢印。

1966 年抄家,书和影集抄走了(隔年,影集还了回来),记得抄家那夜,其实是翌日凌晨,满室狼藉,母亲开开五斗橱:他们当然搜查了每个抽屉,却忘了掀起那层纸:祖父的照片还在。

默默凝视照片,不想到这是一枚硬纸,相信影像中那个人就在眼前—从未面见的祖父,童年时代的母亲—这种纯真的经验,遗失很久了。自从学会拍照,自从彩色照片出现,自从累积了无数照片和底片,直到数码影像无节制占满电脑存盘,总之,自从我以为懂得摄影,儿时面对照片的心理经验、观看经验,再难找回了。

为什么动人的照片大抵是老照片,而且黑白?为什么黑白影像这才勾起记忆、如同历史?凡过去久远的人与图景,便是历史么?为什么科技偏偏等到黑白照片摄取的人事成为历史,于是发明了彩色照片—当然,这是毫不讲理的设问,科技变化本身就是历史—为什么在看了无数照片后,我仍怀想早先独对黑白照片的凝视?

这像是哲学问题,但是谢天谢地,此刻我从自家照片的记忆中抽身,发现这种经验从未遗失。很简单:当你观看他人的照片。

也是很久前的记忆了,现在才想起、才明白:三十年前,当我在纽约骤然看到大量经典黑白照片—战争、都市、灾祸、色情、罪案、监狱、家庭、罗马巴黎旧城区,尤其是各国人物的照片—我立即像儿时记忆中那般,专注凝视我正端详的那张脸,忘了那是照片。当我渐渐有了摄影意识(有时,意识妨碍观看)—如本雅明、巴特、桑塔格所灌输的摄影意识—那种相信,因相信而默然凝视的经验,仍然在,并在凝视的一刻,浑然不知其在。

但这经验的前提,须得是别人的照片,还有 :消失的景观。

两三年前,我买到十余册中国风景影集的欧洲古董原版,家庭影集尺寸,衬着灰色的上好的厚纸,摄影者都是热爱中国的欧洲人。核查拍摄年份,时当二三十年代,北方割据,军阀混战,或者,井冈山与瑞金布满红色武装,而我的父母,已经降生。可是在这些照片里,千年神州,亘古如斯,美丽而宁静:田舍,渔舟,油菜花,江南古桥,临水人家,午后的街巷,运河对岸的塔群,天际白云,水光潋滟……这是我的祖国吗?我从未有过这般伤心的观看,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图片。

90 年代,我每年回大陆走动,在书店发现了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此后,我收齐了《老照片》单行本与厚厚的合集。如今他们每期给我寄来,再忙,也必逐页细看,阅读文章,读着,回向配图,再三端详。如今很难有哪篇文章打动我,可我常被《老照片》里不少书写所触动,读过后,惟呆呆复看照片,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