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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里我不知道怎么写这个故事 最后它这样长了出来

2016-05-12 11:52:50  东方早报    参与评论()人

■ 《极花》后记

《极花》书封

十年前一夏无雨,认为凶岁,在西安城南的一个出租屋里,我的老乡给我诉苦。他是个结巴,说话时断时续,他老婆在帘子后的床上一直嘤嘤泣哭。那时的蚊子很多,得不停地用巴掌去打,其实每一巴掌都打的是我们的胳膊和脸。

人走了,他说,又回,回那里去了。

那一幕我至今还清清晰晰,他抬起脑袋看我,目光空洞茫然,我惊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说的人,就是他的女儿,初中辍学后从老家来西安和收捡破烂的父母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卖了。他们整整三年都在寻找,好不容易经公安人员解救回来,半年后女儿却又去了被拐卖的那个地方。

我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是女儿回来后,因为报纸上电视上连续地报道着这次解救中公安人员的英勇事迹,社会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儿是那个被拐卖者,被人围观,指指点点,说那个男的家穷,人傻、多,说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从此女儿不再出门,不再说话,整日呆坐着一动不动。我的老乡担心着女儿这样下去不是要疯了就是会得大病,便托人说媒,希望能嫁到远些的地方去,有个谁也不知道女儿情况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时候,女儿不见了,留下个字条,说她还是回那个村子去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过。

但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我始终不知道我那个老乡的女儿回去的村子是个什么地方,十年了,她又是怎么个活着?

曾几何时报纸上电视上报道过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我也觉得那非常遥远,就如我阅读外国小说里贩卖黑奴一样。可我那个老乡女儿的遭遇,使我在街上行走,常常就盯着人群,怀疑起了某个人,每有亲戚带了小儿或孙子来看我,我送他们走时,一定反复叮嘱把孩子管好。

我出身于农村,十九岁才到西安,我自以为农村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可八十年代初和一个妇联干部交谈,她告诉我:经调查,农村的妇女百分之六十性生活没有快感。

我记得我当时目瞪口呆。十年前我那个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后,我去过一次公安局,了解到这个城市每年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无法得知,因为是不是被拐卖难以确认,但确凿的,备案的失踪人口有数千人。我也是目瞪口呆。

留神了起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看到贴在路灯杆上的道路指示牌上的公用电话亭上的寻人广告,寻的又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这些失踪的妇女儿童,让人想得最多的,他们是被拐卖了。

这些广告在农村是少见的,为什么都集中发生在城市呢?偷抢金钱可以理解,偷抢财物可以理解,偷抢了家畜和宠物拿去贩卖也可以理解,怎么就有拐卖妇女儿童的?社会在进步文明着,怎么还有这样的荒唐和野蛮,为什么呢?

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这何尝不也是这个年代的故事呢?

这个故事,我十年里一个字都没有写。怎么写呢?写我那个老乡的女儿如何被骗上了车,当她发觉不对时竭力反抗,又如何被殴打,被强暴,被威胁着要毁容,要割去肾脏,以及人贩子当着她的面和买主讨价还价?

写她的母亲在三年里如何哭瞎了眼睛,父亲听说山西的一个小镇是人贩子的中转站,为了去打探女儿消息,就在那里的砖瓦窑上干了一年苦力,终于有了线索,连夜跑一百里山路,潜藏在那个村口两天三夜?

写他终于与女儿相见,为了缓解矛盾,假装认亲,然后再返回西安,给派出所提供了准确地点,派出所又以经费不足的原因让他筹钱,他又如何在收捡破烂时偷卖了三个下水井盖被抓去坐了六个月的牢?

写解救时全村人如何把他们围住,双方打斗,派出所的人伤了腿,他头破血流,最后还是被夺去了孩子?写他女儿回到了城市,如何受不了舆论压力,如何思念孩子,又去被拐卖的那个地方?我实在是不想把它写成一个纯粹的拐卖妇女儿童的故事。

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的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可怜还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样常年驻雪的冰冷,还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这件事如此丰富的情节和如此离奇的结局,我曾经是那样激愤,又曾经是那样悲哀,但我写下了十页、百页、数百页的文字后,我写不下去,觉得不自在。我还是不了解我的角色和处境呀,我怎么能写得得心应手?

如今,上几辈人写过的乡土,我几十年写过的乡土,发生巨大改变,习惯了精神栖息的田园已面目全非。虽然我们还企图寻找,但无法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也将是中国人最后的梦呓。在陕西,有人写了这样一个文章,写他常常怀念母亲,她母亲是世上擀面最好的人。文章发表后,许多人给他来信,都在说:世上擀面最好的人是我妈!

2014年的漫长冬季,我一直在做着写《极花》的准备,脑子里却总是混乱不清。直到2015年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我才开始动笔。

我开始写了,其实不是我在写,是我让那个可怜的叫着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在唠叨。她是个中学毕业生,似乎有文化,还有点小资意味,爱用一些成语,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就那么在唠叨。

她是给谁唠叨?让我听着?让社会听着?这个小说,真是个小小的说话,不是我在小说,而是她在小说。我原以为这是要有四十万字的篇幅才能完的,却十五万字就结束了。兴许是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兴许是我的年纪大了,不愿她说个不休,该用减法而不用加法。十五万字着好呀,试图着把一切过程都隐去,试图着逃出以往的叙述习惯,它成了我最短的一个长篇,竟也让我喜悦了另一种的经验和丰收。

面对着不足三百页的手稿,我给自己说:真是的,生在哪儿就决定了你。如瓷,景德镇的是青花,尧头(在陕西澄县)出黑釉。我写了几十年,是那么多的题材和体裁,写来写去,写到这一个,也只是写了我而已。

但是,小说是个什么东西呀,它的生成既在我的掌控中,又常常不受我的掌控,原定的《极花》是胡蝶只是要控诉,却怎么写着写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复一天,日子垒起来,成了兔子,胡蝶一天复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个麻子婶,成了又一个訾米姐。小说的生长如同匠人在庙里用泥巴捏神像,捏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

2015年7月15日的上午,我记着这一日,十五万字画上了句号,天劈里啪啦下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是整个夏天最厚的一场雨,我在等着外出的家人,思绪如尘一样乱钻,突然就想起两句古人的诗。

一句是:

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

一句是: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本文节选自贾平凹《极花》后记,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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