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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倩影:一个活在日记小说电影中的女人

2016-01-29 09:11:01  共识网 王明析    参与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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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艳羡还是诋毁,也无论赞誉或是贬抑,总之,这个优雅聪慧的女人今天无疑已成绝响。我说的是阿娜伊丝·宁(1903——1977),一个曾经很著名的法裔美籍作家,一个纯粹的女人。

阿娜伊丝·宁的名字肯定会被不少看过电影《亨利与琼》的人忽略(因为在电影中她被翻译为安妮),他们也许会对影片中那些浸透了玫瑰色的浪漫场景过目不忘,会被那个长像乖巧另类、仪容外秀内慧的女人情欲如火的行为举止弄得有些瞠目结舌,但假如他们没有读过小说《亨利与琼》,忽略或忘记阿娜伊丝·宁既是电影《亨利与琼》的作者,又是这个作品的主角则很可能是一个难以避免的尴尬现实。真正的情色是一束温馨浪漫的鲜花,情色电影中的精品自然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道佳肴。电影《亨利与琼》又被香港和台湾分别翻译为《情迷六月花》和《第三情》,顾名思义,后面两个片名最容易把人的思绪和想象力引导至活色生香的情爱故事。根据小说《亨利与琼》改编的同名电影确实是一部情色电影,按美国电影分级制度看《亨利与琼》中出现的性爱镜头,它显然是当之无愧的“X”级电影,但因为它又完全区别于纯粹感官刺激的色情片,所以美国电影协会最后又破例修改了分级制度的条款,致使该片竟成了首部修改后的“NG-17”(17岁以上人士才可观看)电影。

每次翻看小说《亨利与琼》,我的思绪都常常要不由自主滑向它的同名电影。无论阿娜伊丝·宁在这部以日记为素材创作的小说中怎样玩弄“纪实与虚构”的技巧,但是,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巴黎风情浪漫人文景观有独特领悟的著名导演菲利浦·考夫曼,显然深悉她的良苦用心。因此,这部电影不仅在影像风格上对情色有独特上乘的表现,而且在哲学伦理上也有着深刻的思考。菲利浦·考夫曼无疑有一种借影像“还原现实”野心,三十年代初期巴黎老街的古朴典雅,郊区居室的家具以及陈设,灯光晦暗朦胧的酒馆、妓院,同性恋酒吧、音乐酒吧、以及郊外森林里明媚和煦的阳光,在他从容不迫雍容华贵的声光影像中,都有微妙逼真的再现;甚至,由葡萄牙女演星玛丽娅·德·梅德罗斯扮演的剧中人安妮,由弗雷得·沃德扮演的作家亨利,都和其原型阿娜伊丝·宁与亨利·米勒的相貌非常相似。这些显然都不是偶然现象。

影片一开始,是阿娜伊丝·宁对出版社劳伦斯·德雷克的拜访。德雷克对一个女人发表文章捍卫英国作家劳伦斯的作品好象很惊讶,因为劳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作品在当时被人看做是色情的。于是德雷克问宁:为什么对色情了解如此深入。宁回答是文学。德雷克更惊讶了,但他非常老练地用继续抽烟斗的方式掩盖了这一点。他开始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听宁絮叨她在房主衣橱里偶然发现的那些情色图片,听她描述自己的心理变化,直到宁小姐说这个发现开始“使我对色情的变化无端由陌生变为熟悉……”时,德雷克终于果断的动手了。宁显然不以为怪,走出德雷克住所,她好像还沉浸在一种意犹未竟的状态。在敞篷小汽车上,他告诉开车的丈夫:德雷克吻了她,仅此而已。但在当晚的日记中,她却如实地记下了当时的真实情形:“他先吻我,再轻抚我的身体,搜寻我的双乳和最敏感、神秘的地方,双手盲目搜索,被一股无名的情欲驱使着。我发现他的情火点燃之后,就任他在我双胯间尽情发泄。这么做纯出于同情。我跟休果只说了一部分……”

以上这段不足五分钟的声画影像含义是丰富的,它不仅奠定了影片超凡脱俗的叙事风格,也让我们有理由确信,在这部名曰《亨利与琼》的电影中,宁小姐才是最重要的主角。

按理说,一个人的特殊的情感经历,在日记中有详细的记述并敢于付诸出版已经是很让人叹为观止了,可是,阿娜伊丝·宁这个女人,似乎很不甘心自己的那段特殊经历被淹没在日记的文字之海中,居然要将其单独抽出来,用一种躲躲闪闪的叙述方式将其“写成”这样一部很特殊的小说,这就很容易让人横生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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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逐字逐句阅读阿娜伊丝·宁巨达一百万字的《日记》,就像要细读《尤利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一样几乎不可能。但小说《亨利与琼》仅仅是《日记》中1931~1932年部分内容的缩写,这就为我们比较日记与小说提供了一种可能。我在翻阅《亨利与琼》和看它的同名电影时,对照这部分日记的阅读,一个顽固的直观感觉是:《日记》很像是修饰了的小说,《亨利与琼》才是真正的日记。因为就常识和通常所见而言,日记的叙事语流和小说有比较明显的区别:前者比较随意散漫,后者明显有一种不露声色的严谨,即使是有抒情议论,后者也要含蓄得多。现在的情况则恰好相反:宁小姐的《日记》写人叙事从容不迫,常常显出一种老谋深算,小说《亨利与琼》则反而像一部散淡的日记,写人叙事之突兀不时让人有一种横空出世之感。两部作品都详细写了宁小姐和亨利的亲密交往,但叙事的深浅和角度却有质的区别。在小说中,文学艺术等问题虽然也是宁与亨利交往时的一个主要话题,但与《日记》相比,二人在肉体上的纠缠不清无疑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

让我们先看小说和它的同名电影对宁小姐情欲如火的描写。在小说的第一段,阿娜伊丝就告诉我们:“我需要的爱人是一个比我成熟、强壮,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来引导我走向爱情的天堂,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我都可以独自完成。我身体内的欲望在增长、膨胀,强烈得让我不能控制,无法抵挡。我可以工作,可以爱我的丈夫,但是,我也可以得到身体的满足。”随后,她对自己的堂兄爱德华多说:“在我身体内暗藏着一股力量,那就是性的冲动。有那么一天它会健康而旺盛地表露出来。”同时,阿娜伊丝认为自己“纯洁而放纵,是魔鬼般的天使,邪恶而又圣洁的双面女人。”阅读小说第一页这些措词讲究的对话和含义丰富的独白,宁小姐的个性已跃然纸上。如果读者的阅读判断不错,自然有理由期待,在接下来的文字里看到宁小姐为释放体内暗藏的那股力量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宁小姐当时痴迷英国作家劳伦斯作品研究,已完成《劳伦斯评传》。在和出版社劳伦斯·德雷克的商谈中,面对德雷克不断的亲吻和狂野爱抚,宁小姐一方面对他的举动感到恐惧恶心,但同时又承认:“他的亲吻技术非常高超,是我所有遇到的人里面最高超的。他的每一个姿势总是能收到很好的效果,每一个吻都能恰到好处,他的双手经验老到,能够唤醒我的欲望,常常给我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因此,哪怕是出于宁小姐的“同情”,劳伦斯·德雷克终于还是得手了。事后,宁小姐对丈夫雨果(电影中翻译为休果)“只讲了事情的一部分”,藏匿了关键事实,之后开始与丈夫“疯狂而激情地做爱”。电影在叙述这段故事情节时基本照搬小说,不同的只是将其作为电影的“引子”部分来加以处理,上文已简述之,此不赘。接下来,我们就要看到宁小姐与亨利的故事了。

自称“文化暴徒”的亨利·米勒(1891~1980)是纽约一个德裔裁缝的儿子,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最富有个性又极具争议的文学大师和业余画家。从其《自传》看,他的阅历相当丰富,从事过多种职业,并潜心研究过禅宗、犹太教苦修派、星相学、浮世绘等稀奇古怪的学问。强烈的反叛精神再加上“太诚实,太忠肯,太天真,太大方”的性格,成就了美国文坛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学怪杰。但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还只是一个穷愁潦倒的流浪文人,若不是他的第二位妻子琼坚信他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才华,同时又遇上红颜之己阿娜伊丝·宁,他有无出头之日可能都还是个难以预测的变数。在小说和《日记》中,宁小姐对这位文学怪杰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甫一接触,便叹其超凡脱俗。她不仅认为亨利“太有阅历,太威猛,太完整,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角色,下流却有深度”,而且也被他“野蛮、粗暴、活力四溅的小说”完全迷住了;在宁小姐眼里,“亨利就像神话中的动物。他的文字艳丽、猛烈、混乱、邪恶、危险”。因此,对于渴望自己的爱人是一个比自己“成熟、强壮,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由他来引导自己“走向爱情的天堂”的宁小姐来说,这个“文化暴徒”拥有她的身心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小说用写意笔法精要地叙写了他们的第一次性爱经历后,宁小姐随即充分运用“独白体”的长处,细致状写了自己的内心感受。例如亨利怎样跪下来吻她,指导她身体该怎么做,自己怎么在他的引导下自然地“露出厚颜无耻的本性”,心甘情愿自己的“黑色内衣被褪下并被蹂躏着”。与既往的性体验相比,宁小姐显然被亨利带来的性爱之欢击倒了,当亨利已沉入昏睡状态,她还在“回味那难堪而又欣然的喜悦”,以至走在街上,这种快感依然还在她“体内膨胀着”。然而事情并未到此告一段落,回到家,宁小姐酒醉似的侃侃而谈令丈夫雨果深为痴迷,因为他从没见过妻子“如此美丽”,致使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在雨果逼近自己时,宁小姐竟然本能地按照亨利耳语的方式,“用双腿盘住雨果”恣意疯狂起来,以至雨果禁不住在高潮之后还惊叹不已。

这真是个怪异独特的女人!

导演菲利浦·考夫曼肯定仔细研读过阿娜伊丝·宁的《日记》和小说,熟知这个法裔美籍女作家的世界观与情爱史,所以他在借电影演绎《亨利与琼》中亨利与安妮(宁小姐)这段惊世骇俗的“第三情”时,精美的影像笔触更为慑人心魄。和小说一样,电影也采用写意方式描述安妮与亨利的“第三情”,地点也是在亨利的住所,但安妮在获得巨大的快感后,喘息甫定,竟然对亨利由衷地赞叹道:“我们真是匹配;休果就不一样了,他的东西太大了,弄得我只想疼,我得擦凡士林。而你的正好。”浪迹江湖见多识广的亨利突然愣了,因为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优雅的女人说这种书卷气十足的“流氓话”。我不知道菲利浦·考夫曼是否有意在这部电影中要无限放大安妮的性欲望和性能力,是不是想借小说中已有的大量素材,再通过精心设计的场景和营造的气氛来完成他某种“主题先行”的导演意识,设若不是这样,那怎么解释影片中用那么多浓墨重彩的情色段落来表现她“精力充沛,想冒险,心中充满色欲想象”的形象呢?影片中有一个经典段落,亨利也许是无法适应安妮巨大的欲望,有一次竟在床上无法满足她;当安妮反过来安慰亨利,说他用不着为此内疚,不必非要“干我不可”时,亨利十分生气。安妮完全没有想到,此前在桥洞里看日出时,那个一面说“你像贵族,我喜欢和你做爱,教导你,羞辱你”,一面又狂暴蹂躏自己的亨利竟会突然不喜欢粗话;而自己显然也不是为取悦亨利才如此;这样做完全是出自本性。她突然有一种惘然之感。离开亨利后,安妮回家找到丈夫做爱,似乎意犹未竟,因为完事后她又带着丈夫来到妓院,希望丈夫在妓女逼真的表演中充满巨大的欲望。总之,无论阅读小说还是看同名电影,很多时候,安妮(阿娜伊丝·宁)给我们的印象几乎就是一个主动、放纵、激情、对性贪得无厌的“女文青”形象。以至很多人都熟知她日记中的这段经典名言:“不论什么爱情,我都无法抵抗,我的血液开始起舞,我的双腿张开。”于是乎,这个法裔美籍的著名女作家形象似乎就这样在一般人眼里定格了。

3

但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简单。

翻阅亨利·米勒与阿娜伊丝·宁的众多文学作品(相当一部分属纪实类型,如《北回归线》《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以及《亨利与琼》)和通信日记、随笔论文,我们很容易推翻上述“定格影像”。亨利·米勒从未把阿娜伊丝·宁简单作为自己的性爱女神,他爱宁小姐不假,但他更钦佩宁对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和文学的兴趣,感激她帮助自己出版了成名作《北回归线》,并视她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和导师,想与之结为终身伴侣。情未如愿,亨利·米勒后来将《黑色的春天》题词献给她,显然是在向她表示爱慕和感激之情。阿娜伊丝·宁也许是最了解亨利·米勒的一个“文学研究专家”,这从她为《北回归线》所写的书序中足可看得一清二楚:

书的主旨似乎是要流露某种激愤悲苦的情绪,而且这种激愤悲苦情绪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然而书中还表现出狂妄的放纵和疯子似的欢欣,充满活力,趣味横生,有时则几乎沦为狂言呓语。它在极左和极右之间不断来回摆动,留下味同嚼蜡、空洞无物的一段段空白。它已超越悲观和乐观的范畴。作者最后叫我们最终颤栗不已。痛苦已不再有隐秘的藏匿之处。……粗俗的漫画式描写也许更富有生命力……在本书中,所有的象征都剥去了伪装,被这位过于开化的文明人天真无邪地、厚颜无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似乎他只是一个颇有来历的野蛮人。

在众多专家学者分析亨利·米勒小说的文章中,宁的这篇书序很可能最不隔靴搔痒。

其实亨利·米勒是一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并非某些人眼里的流氓或文化暴徒形象;他写的很多文化随笔和文学评论甚至一点都不比专业人士差,只要阅读他在《心灵的智慧》《性的世界》《宇宙的眼睛》中的文章就可以认知并了解。电影《亨利与琼》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安妮小姐到电影院找到他时,令她惊奇不已的是,这个男人正对着银幕泪流满面;而在《日记》中,阿娜伊丝·宁也写了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文字。有一次,亨利问宁是否愿到布隆德尔大街32号看妓女表演,宁在短暂的疑惑后,与他一道去了那个“烟雾很浓,人声嘈杂”的妓院,这里的“女人们一丝不挂”,阿娜伊丝·宁“以为会出现一个男人,表演66种造爱术”。虽然没有完全如她所料,但他们(在电影《亨利与琼》中则变成了安妮与丈夫休果)选中的两个妓女还是表演了很多露骨的性爱节目。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表演完毕,亨利与宁在交谈时,宁发现,亨利在说他“不可能伤害人或毁灭人”时,双眼竟然“噙着泪水”!与丈夫雨果的平和、宁静、体贴相比,“太有阅历,太威猛,太完整,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角色,下流却有深度”的亨利显然让宁把持不住了,她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是本色的我?”乃至最后终于承认:“多情和情感是我的泥潭。我对亨利的‘坚固’着迷,这是从未有过的。”

好一个本色使然!这是否也是宁痴迷亨利·米勒的一个重要原因呢?

《日记》中的宁和《亨利与琼》中的安妮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阿娜伊丝·宁,很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谜。不过纪实与虚构虽然呈现出一种扑朔迷离之象,我们好象仍可以从小说和日记有微妙而又紧密的关系洞悉出某些端倪。可以断言,巨达一百万字的《日记》不是“原始记录”,因为《日记》中有大量小说笔法和哲理感悟,其文字表达之幽婉曲折,叙述描写之精细入微,远远超过了小说《亨利与琼》。上世纪30年代初,也就是宁刚刚结识亨利,为其迷恋不已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不到30岁的宁小姐就已坦言:“日记里的我是自然流露,日记外的我是刻意展露的精华,是神话,是诗歌。”(冈瑟·斯塔曼《阿娜伊丝·宁日记》前言,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这话很耐人寻味,她是不是说,无论“自然流露”还是“刻意展露”,其实都是她宁小姐真实的自我写照?

《日记》中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叙写,如亨利对宁详细叙述他与妻子琼做爱的感受,还有自己的父亲,虽然他很有艺术修养,弹得一手好钢琴,但却是“一个花花公子”,不但“喜欢趁我洗澡时拍千篇一律的裸体照”,还“整日设法勾引母亲的一个小妹妹”乃至家里的佣人。甚至,她还与父亲讨论他的性生活。宁小姐当时比较困惑:像父亲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如何安排自己的性生活?谁知父亲毫无赧颜告诉她:“在我这个年龄,通常一周一次。”按照常识,宁小姐敢在日记中这样大胆记叙往事,自然也不会回避对自己和亨利的身心交往留下比较细致完整的记录,因为在日记中,她甚至不回避叙写演员兼戏剧理论家安东尼·阿铎和她“做身体接触”,而且事后因他而大做春梦,“在梦里和每个人上床”。但是,《日记》中恰恰缺乏她与亨利“亲密接触”这段最重要情感履历的叙述描写,这是什么原因呢?

认识亨利·米勒,并与之亲密交往显然是阿娜伊丝·宁心头永远的痛。她一方面深为亨利的思想和才华所折服,迷恋他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角色的那种“下流却有深度”,但她又不愿伤害自己的丈夫雨果。这种两难选择中的矛盾和痛苦,很可能是她心头永远挥之难去的一道阴影,同时也是她在63岁时下决心抽取日记的相关内容“创作”小说《亨利与琼》的真正动因。

是不是有才华的女作家对年轻时的情感经历都有一种倾诉情结?尤其是那些个性独特,本色意识强烈的女性。中国作家不好妄揣,外国作家有史可稽的却并不鲜见,例如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位让英年早逝的小说天才王小波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法国老太太,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情人》是她豆蔻年华时的一段难忘的情爱经历,在这篇有浓厚自传性色彩的小说中,她打乱时空,夹叙夹议,交错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写得既内敛又放肆。她好像是很想让我们相信,这段怪怪的情爱履历就是她16岁那年在越南与一个中国男人真实不二的情爱史。在她简练含蓄的文字中,到处是迷人的陷阱。她好像吃透了相当一部分人觉得生活乏善可陈的心理,便根据自己独特的体验写了这部既细腻又粗犷,既平实又诡异的疯狂大胆之作。对那若隐若现的情爱、性爱、异性爱、还有乱伦的爱,杜拉斯这个老太太写得是那样举重若轻,令人叹为观止。阿娜伊丝·宁的名气虽然好像不如她的这位同道响亮(《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有玛格丽特·杜拉斯,但是就没有她的条目),但在我看来,她们二人的实际水平实在难分伯仲;或许,宁小姐比杜拉斯这个老太太更厉害。

我们已经知道,小说《亨利与琼》直接源于《日记》,而宁对《日记》曾作过多次删改又是一个客观事实。所以要想比较清楚地知晓阿娜伊丝·宁对亨利·米勒的情爱史,以及她缘何对之难以忘怀,我们就无法绕过对她小说(包括同名电影)和日记中“纪实与虚构”的比较阅读。相对而言,日记的内容应该更“真实可信”一些,起码在非叙事部分,虚构很少,无非是对文句有一些雕刻修饰。电影《亨利与琼》中宁与丈夫休果寓居的那所房子并不出于虚构,它在巴黎市郊的路维希安镇,宁就是在这里与亨利第一次见面。看过电影的人应该和剧中人安妮一样,不会忘记影片中的这个经典场景:车门打开后,不见人出来,只见一只脚伸在门口,然后伸出一只手,手上的火柴在鞋底轻轻一划,燃着了的火柴缓缓上移至一支香烟前,然后停住,随即烟雾升起。亨利那张强硬、沧桑却说不上俊郎的脸甫一出现,立即将安妮吸引了。第一次见面,正在研究劳伦斯作品的安妮就开始与亨利大谈这位英国作家小说中的性描写问题。当安妮反问亨利执迷于性有什么不好时,亨利很认真地看着她回答说:“当然!性和生死都是自然现象,不能让它高于生命。我写性是为了自我解放,因为只有性能够释放生命。”

电影中用鞋底擦火柴这个细节严格说来是“不真实的”,因为小说中只写了“亨利从汽车里出来,向门口走来的时候,站在门口等候的我看见了这个我所喜欢的男人。”接下来的粗疏叙述方式(整本书都如此)明显是日记笔法,行文随意,有中国古代散文“语断意不断”的显著特征,中心是围绕对亨利的好奇、欣赏和赞叹在写。随着二人交往的深入,逐渐演变成宁小姐“为爱与欲而写的永恒纪念”的一本情爱实录。

小说《亨利与琼》写“爱与欲”的笔墨既含蓄又大胆,叙述描写汪洋恣肆又显得诗情画意,和同名电影一样,到处弥漫着一种幽香,沁人心脾却难以言传;而在《日记》中,更多更常见的却是一种苦涩笔调,这里显然有阿娜伊丝·宁的难言之隐。从图片上看,巴黎市郊路维希安镇宁和丈夫雨果曾寓居的那所小洋楼宁静而有情致,但是,宁在《日记》中凭窗而望的心情却异常落寞:

从窗口向绿色大铁门望去,可看出铁门露出监狱大门的神情。我有一种不平的感觉。我知道,只要愿意,自己随时可走。我也知道,人类将阻碍的责任强加于某个物体或某个人身上,而真正紧闭的大门却在人心里。

但我仍常常忍不住伫立窗前,凝视这道紧闭的宽大铁门,就像看横亘在内心的诸多障碍,正是它们将我排除在一种完整而开放的生活之外。

阿娜伊丝·宁渴望的完整而又开放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她说只要愿意,自己随时可走,但最后为什么又终于没走呢?我无法准确诠释宁小姐横亘在内心的诸多障碍,想象中,最大的那道障碍应该是对丈夫雨果的难以割舍吧?很多人都承认才华横溢的宁既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同时又非议她是一个耽于幻想、沉缅情欲的浪女型人物。特别是在嬉皮运动风靡美国的那些日子里,当她横空出世的《日记》第一次公开出现在公众面前时,震撼让很多人都始料未及。自此,她的小说散文不但迅速成为最走红的畅销书之一,成为嬉皮运动的启蒙作品,而且也使她很快获得女性情色文学代言人的称号,被公认为是对世界文坛性文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的杰出人物。阿娜伊丝·宁在《亨利与琼》中的开放笔触是空前的,在这部由日记幻化出来的所谓小说中,她有意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界线,通过善意而又颇具张力的谎言,娓娓叙述了她与亨利毫无顾忌的性爱之欢,与亨利妻子琼的同性之爱,与丈夫雨果的床第行乐。单纯看这些内容,她的行为举止明显有浪女之嫌,但实际上她又不是那种行为轻浮的女人。她爱丈夫雨果,也爱情人亨利和他的妻子琼,在与他们三人的肉体缠绵中,宁都是那样充满激情,认真投入。在宁看来,这种看似混乱的关系在她的世界里既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单纯地沉缅肉欲。宁认为这三个人都非常值得她去爱,又知道这明显有违常理,因此可以推想,在宁用文字记录这些情爱经历时,她内心深处有欣慰甜蜜,但肯定也有道德煎熬。不过,这有违人性吗?

长期以来,阿娜伊丝·宁最为人诟病的是她擅写色情文学,但她很少为此展开辩解,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三年,她才发表《女性的性文学》完整公开阐述她的文学主张:

色情文学和性文学的区别非常明了:色情文学以怪诞的眼光来看待性行为,把性降低到动物的兽性水平;而性文学则只是激起性的愿望,而不是把性行为兽性化。……女性性文学,是把性行为、感情和爱情联系起来的文学,并且要具体到每个人的个性。

我们都熟知“文学是人学”这一类基本命题,也知道“艺术就是感情”所蕴藏的深刻含义,但是,面对一些以情色为题材的优秀作品,我们的理解和宽容还是太欠缺。生与死,爱与恨都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从深层意义上看,写人无法不写性。上世纪西方声名狼藉的所谓“性解放运动”,其实更深的意义是一种要求女性与男性的地位平等,对人类自身权利扩充的一种比较极端的诉求。性不再只关乎道德,更是人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追求性与爱,既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权利。至于追求过程中所引发的一些实际问题,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困惑,阿娜伊丝·宁用实际行动已经开出了一剂不错的药方:在电影《亨利与琼》的结尾,当安妮乘坐丈夫休果的小汽车缓缓驶过巴黎的老街时,望着亨利自行车上的背影,安妮不是终于用一段凄婉的画外音终结了这段苦涩的恋情吗?

那天早上我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爱这条让我离开亨利的街道

有一天也许让我回到他身边

我哭也为了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如此痛苦

更为了从今起

我哭的机会减少而哭

我哭,因为我的痛苦消失了

5

在有关阿娜伊丝·宁和亨利·米勒的神话中,他们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妖魔化。亨利的作品在他的祖国长期遭禁,因为书里充斥着大量的污言秽语。这位自称“文化暴徒”的作家与优雅的宁小姐之所以能情投意合,决不是因为对情色的嗜好,而是彼此有真正的认识和理解。宁惊叹亨利作品的“文字艳丽、猛烈、混乱、邪恶、危险”(《日记》),欣赏亨利在文学中运用梦幻和象征手法表现更精彩的东西,喜欢他那种自由的书写方式,以及始终朝向真实的内心和谐以及内心的安宁平静。在为《北回归线》所写的序中,宁用非常专业的眼光和一个红颜知己的笔触,简练而又很有深度地分析了亨利这部“激愤悲苦”的成名作。在隐秘的情感世界,宁与亨利的真实交往我们则只能在她的日记和小说中去想象和体验。电影《亨利与琼》虽然只是著名导演菲利浦·考夫曼对这段情爱佳话的个人理解和诠释,但优美的声光影像却让人过目难忘。其实,我们用不着对真实与虚构过分较真,因为“阿娜伊丝既是真实的女人,又是象征性的女人”(冈瑟·斯塔曼:《阿娜伊丝·宁日记》前言)。

琼是亨利的第二个妻子,我一直没有对她展开玄想并不是出于疏忽。电影中琼的扮演者乌玛·瑟曼和宁的扮演者玛丽娅·德·梅德罗斯一样,都是仪容极有特色的美女。宁深爱美轮美奂的琼,在《日记》中,她虽然坦言琼“只是美丽,没有思想,没有属于自己的幻想”,但却抑制制不住喜欢她“闪烁鬼魅的声音、深不可测的眼神、令人痴迷的手势”,感叹“她就是美。没有琼,世界多么乏味”。宁对琼的看法很有些意味深长,因为亨利曾对友人说:“假如让他在艺术和琼之间作唯一选择的话,他会选择后者。”(亨利·米勒《宇宙的眼睛》)想到亨利后来对自己如是爱慕,宁小姐肯定满怀欣慰。所以笔者猜想,尽管宁小姐知道“暴露自己无异于自伤”(《日记》),但她仍骄傲自己生命中曾经的这段插曲,而这一切也正是她直到晚年仍难以忘怀这段情爱经历,要将其相关文字整理出版的重要原因。

是不是这样呢?

其实,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逝者如斯,倩影难留,我们只要知道这世界曾经有这样一段风流佳话摇曳于旧时月色,心已足矣!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