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浩纪
《动物化的后现代》书封
日本哲学家东浩纪在与早报记者的对话中表示,15年前御宅族文化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压制的文化,而现在御宅族文化是日本的国家“软实力”。
早报记者:电影《攻壳机动队》的预告片刚刚发布,由斯佳丽·约翰逊担任主演。你怎么看待好莱坞对日本动漫的改编?
东浩纪:好莱坞版的《攻壳机动队》对原版漫画的还原度非常高。《攻壳机动队》事实上是一部很扭曲的作品。作为一部日本作品,它实际上是“进口”了西方想象中的日本赛博朋克。所以我认为《攻壳机动队》是一部自我指涉的对日本赛博朋克的重构。我记得我在1995年第一次看《攻壳机动队》时,非常惊讶。这是一部全部由日本人制作的电影,却非常的西化,充满了对日本文化的西方式解读。显然,刻意选取日本的元素——机器人、和服等,是他们的策略,这策略让他们在商业上很成功。所以,好莱坞真人版的《攻壳机动队》是对原版的重构,而原版本身就是一种重构——西方对日本赛博朋克幻想的重构。
早报记者:你在讲座中提及,今天的御宅族已经和你十五年前写《动物化的后现代》时完全不同了。在什么意义上,已经完全不同了?
东浩纪:我感到我15年前写作这本书时想象的御宅族的未来不该是今天这个样子。15年前,在我的印象中,御宅族文化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压制的文化,然而现在它是我们的国家“软实力”,它成为了“COOL JAPAN”——日本的文化输出政策。里约奥运会闭幕式的“东京八分钟”部分,我们的首相扮演成超级玛丽登场,现在日本的动漫、电子游戏已经不再是亚文化,而是我们的民族骄傲。我想,在15年前,御宅族们会无视或拒绝这种被主流接受的方式,然而现在年轻一代的御宅族们却简单地拥抱主旋律的授勋。
早报记者: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你提出后现代社会的主体,即资料库动物已经没有“欲望”了,取而代之的是“需求”。也就是说,在后现代的消费社会中,个体“欠缺-满足”的线路闭合了,不再需要他者介入,便可机械化地得到满足。那么这个“不需要他者的充足社会”已经使我们失去了得以与他者建立联结的“欲望”,我们又如何依托“欲望”让碎片化的个体重新联结起来呢?
东浩纪:没错,这个很重要。我在著作中指出,“需求”在根本上是可以被计算和被预测的。比如今天各大消费平台根据你的购物和浏览记录,为你推荐你可能会购买的其他物品,这背后是大数据算法技术和身份识别系统。人工智能就可以非常精准地预测我们的“需求”。而“欲望”是非常不同的,在我看来,它和“偶在性(contingency)”紧密相连。在信息社会,企图运用算法来建构“偶在性”所主导的场所是很难的。然而在我们线下的现实生活中,偶在性无处不在。所以,在“偶在性”面前,我们无法精准地计算我们的未来,但是这让我们成为“人”。
然而这一情况自身却是非常物质的、“动物化的”,在这个语境中,“动物化的”指的是服从其“需求”的人,而“需求”在今天又是被精确计算好的,所以他们对信息社会习以为常。这个悖论是很重要的,在这里我不能说太多,因为这是我近来的思考,会是我日后著作中的内容。但是今天如果有新的网络链接驱力,也许就会形成新的“偶在性”驱力(force of contingency)。我认为这是我们未来社会的希望。没有新的“偶在性”形成,我们会生活在一个被人工智能控制的“反乌托邦(distopia)”社会:我们根据购物网站、社交网络来塑造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我们的社交生活、朋友圈子也被精准计算、预测,并被人工智能在线为我们准备好,这是我们未来很可能出现的“反乌托邦”世界,我们必须避免它的出现。
早报记者: 你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举例说我们社会中的性产业事实上在取缔人的“欲望”,取而代之以可计算的“需求”。然而今天的社会与十五年前你写作那部著作时不同的是,日本社会出现了大量的“草食男”,他们和游戏里的虚拟人物谈恋爱。这似乎比十几年前更糟了,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我们如何对未来抱有乐观想象?
东浩纪:是的,现在的现实是,尤其在日本,人们越来越避免人与人之间的性关系,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性关系是很重要的“偶在性”场所,如果社会中不存在性欲和人与人的性关系,男人和女人会通过计算选择伴侣,在逻辑上和经济上做出最明智的判断。比如人们会选择来自同一阶级的,那么我们的社会阶级就会固化。性欲只是一个例子,我想说的是,无法被算法掌控的原始欲望,在今天是至关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