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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食与文化》:汪曾祺的弦外之音

2016-05-31 09:30:26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旅食与文化》:汪曾祺的弦外之音

《旅食与文化》:汪曾祺的弦外之音

 《旅食与文化》 作者:汪曾祺 九州出版社 2016年2月

《旅食与文化》 作者:汪曾祺 九州出版社 2016年2月

《旅食与文化》:汪曾祺的弦外之音

《旅食与文化》:汪曾祺的弦外之音

◎瘦猪

汪老晚年笔耕尤勤,兼之到处游玩,心情大佳。可就在如此情形下,仍忍不住写点右派经历,或对时政的看法。顺手一笔,点到为止。

汪曾祺先生《旅食与文化》散文集,硬壳封面,画了一盘螃蟹。我以为是汪老的画,该书编辑黎明兄说这是白石老人的,我闻听有些失望。齐白石的画当然错不了,但汪老的螃蟹、白菜、西葫芦画得也不赖呀。汪老之书,用其书法绘画,我觉得更好。

旅食,就是旅游和美食的合称,汪曾祺先生认为这是杜甫的首创。杜甫“旅食京华春”诗句里的“旅食”,更偏于客居的意思。旅食一词,古人诗词里多见,杜工部最少用了三四次。《晏子春秋》里也出现过,“君子有力于民则进爵禄,不辞富贵;君子无力于民则旅食,不恶贫贱。”相当于没了工资。汪老不是不懂,他是在强调,旅游嘛,遍尝所到之处的美食是其应有之义;美食嘛,非至食物发源地、兴盛地而不能得尝地道者也。

评论汪老的文章俯首皆是,我也说不出更多花样,却可以就汪老的文章引出一点略微不同的读书看法来。

汪老之所以能游遍华夏,乃至出国,实在是托了官方体制的福。中国稿费极其低廉,这也算是对作家的额外补偿吧。但愚以为,游记里出现“某某作协、某某文协、某某笔会”以及地方政府、官员的名字,很煞风景。

汪老文章里有意无意地会流露出一点感慨来,与其经历,与现当代史不无关系。汪老晚年笔耕尤勤,兼之到处游玩,心情大佳。可就在如此情形下,仍忍不住写点右派经历,或对时政的看法。顺手一笔,点到为止。在我看来,不肯深说的东西却是重点。重点而不能大写特写,也就成了沉重。寥寥的几行字,是文章的压舱石,像风筝的线轮,有了它,主写轻松、愉快内容,行文轻盈的文章就有了根基。例如他写花写金鱼写萝卜,总要添点他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遇到的人和事,或是他的亲身经历。有些话汪老说的很隐晦,一不留神就过去了。例如他写泰山的文化渊源,议论泰山之大与他对泰山的印象(《泰山片石》),忽然杂了一句,“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这一定是有感而发,在讽喻一些事情。因为汪老旋即写了两个曾经在泰山封禅的皇帝,坐实了我的想法。这两个著名的皇帝被写进一首著名的词牌里后,更加著名。游记之怀古喻今的效果极为强烈。《林肯的鼻子》也有一句妙语,“这里倒没有林肯的亲密战友的任何名字和形象”。这些话,年轻一点的人恐怕读不太懂吧。然而汪老的浅尝辄止,又传达了另一层意思:他老人家不愿意忘记那些事情,同时也不愿意过分触及。

1948年夏天,汪老曾在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了一年,那时的正规名字叫国立北京博物馆,后来在它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别和故宫博物馆搞混啊。汪老在此的工作很清闲,也就是看管库房,更换一下说明卡片。下班后到筒子河边看人叉鱼、算命,晚上读读书。1986年,汪老写文章回忆当时夜晚的紫禁城,“四外无声,异常安静。我有时走出房门,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满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读到这儿,我心一凛。因为汪老的老师,沈从文先生建国后也曾在这里工作。两位先生的一生中有一段时期的境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应该说,中国同一阶层的人都是这样。历史浪潮异常凶猛,裹挟之下,大多数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冲向了同一方向。但由于具体时间差异,两人的心境却大不同。“北平一解放,我(汪老)就告别了午门,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南下了。”而沈先生在1951年的一封信里写到,“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这段独白后还有更痛苦的自我分析和定位。与他的学生相反,彼时的“世界都是热的,就沈先生这里一点是凉的。”

我不能确定汪老写《午门忆旧》时,读没读过老师的这段话。我情愿理解为汪老读过,且有意为之。即使不是,也能从文章里看出汪老对那段特殊经历并不耿耿于怀。师生俩皆是能食苦如甘之人,相比之下,老师较激烈,学生较平静,否则前者不会曾两度自杀。沈先生平淡的文字里,可读出浓郁来;汪老则是浓郁中读出平淡。比如我们读沈先生的《边城》和汪老的《受戒》就会发觉有这个倾向。作家的性格会体现在作品里,但也不是绝对的。这种比较当然亦是粗略的,有些勉强的。

回到《旅食与文化》上,还有一点挺有意思。汪老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珠市口附近的一条老街,有家商店卖骡马车配件。“北京现在大车少了,来买的多是河北人。”2002年我初到北京时,惊讶地看到一驾马车在白石桥招摇过市,但也仅此一回,往后就只能在远郊区的旅游点看到供游人骑行的马匹了。快速发展中,必然有旧事物消亡,有新事物诞生。汪老相信高度现代化之后的北京还是北京,他觉得北京的大树不会少,“有大树,北京才成其为北京。”“想起那些大树,我就觉得安心了。”北京的大树近些年的确不减反增,但究竟是不是汪老心目中的样子,斯人已乘黄鹤去,无从问起了。不过有些事有些人,却一定出乎汪老的意外。汪老写改革人物褚时健,满篇赞誉,而那时褚时健的确风头正劲。只是汪老过早驾鹤西游,未能看到后者之沉浮,否则该更有感触了吧。

我还是爱看汪老“纯粹”的,与时事政治远一点的游记或美食文章,但读的过程中,偏是带有时事政治色彩的文章给我的印象更深刻。奇怪。后来想了想,又觉得很正常。

汪老因为参加《沙家浜》剧本写作,被某大人物格外照顾。大人物失势后,众人皆群起而攻之,唯独汪老只说她的好话,因为汪老认为自己确实受了她的恩惠。仅依据这点,汪老的散文可作信史来读。这是题外话,不多说了。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