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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正襟危坐

2016-10-23 11:00:39      参与评论()人

周立民以文字显世,落笔有三个分区:一是学术研究,围绕巴金等现代人物,著作颇丰;二是文学评论,走主流文字的路径,涉猎广博;三是什么?散文随笔?文坛闲话?学人八卦?文学边角料?花边猎奇?

上述三个领域,前两者一本正经,不在话下。单说这第三分区,究其根源,也是沈昌文、陆灏《万象》的余绪;再向前追溯,海上新老人物的身影,都会一一显现出来。但为什么这里的内容,会有诸多问号跟随着呢?说来此类文章写作,最难的地方,就在“不正经”三个字上。当初沈公气血旺盛,带领吴彬、赵丽雅、陆灏编“书趣文丛”,编《万象》杂志,后来陆灏、子善、傅杰诸君编“海豚书馆”,他们还不时现身说法,无非是为我们演绎“第三分区”的种种妙处。由此做到“俗而不失其雅,闲而不失其真”的追求,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立民学术有成,却不甘心正襟危坐,愿意来到第三分区落草。映入我眼帘的,先是他在晚期《万象》上写文章,后来由祝勇引到海豚出版社,将他的《简边絮语》列入“独立文丛”,再后来他的《闲花有声》列入海豚布面小精装书系,他本人也与我走得越来越近。

立民腹中学问称得上“大书包”,对知识的理解也为上乘,但我静观他这一组随笔文字的演变,还是经历一个由拘谨到逐渐放开的过程。我们时常夸人“胆大心细”,立民先从“心细”入道,保持学术本色,此后再一点点“胆大”涉水。有自身功力护航,再留心将文字间的缝隙修饰光滑,最终成就一手好文章。前不久有中学考试,将立民的专栏文章《书的颜值》列入考卷中,让考生分析思考。也可以见到,他的文字已经颇有功力,并且不落后于时代的步伐。

看着立民一天天名声鹊起,我和我的团队也越来越喜欢他的文字。尤其是我的那些小编,他们貌似年轻,其实很有见解,时常会向我表述对一些作者的看法。近来他们几次向我提到周立民,说他不但文章写得好,还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希望我能多出几本立民的书,建议我能给他写一篇序言。我知道立民有粉丝簇拥,应该不是“颜值”的作用,虽然那些小编大多数是小女生,但说立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应该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最近杨小洲也称赞立民的学问,主动承接他的项目,为他设计书装,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次为立民新著写序,我细读他的书稿,发现随着笔端的放松,立民的文字风格,愈发显得个性、俏皮而尖刻。在这里,我暂且披露四条笔记,权作一点解说:

其一,南人与北人。

立民是北人,七〇后,面容温和,目光隐晦。冷眼望去,他那憨笑的样式,酷似照片上的沈从文,也有几分巴金的气象。常言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立民恁些年沪上熏陶,又是复旦博士,又是巴金故居主持,是否改变了什么呢?北人粗声大气是没有的,在江南的春风里,弄得蹑手蹑脚,轻声细语,也未可知。

说到南人与北人,恰好立民有专文评说,其中讲到鲁迅观点,无非是“大约北人直爽,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伪。粗自然比伪好”。不过鲁迅此番言辞,是前辈在安慰背井离乡的萧军、萧红,身为青年导师,鲁迅关爱四方晚辈,从来心切,不惜自贬个中南人,也可以理解。立民聪慧,早已看破鲁迅本意,除去对前辈增添几分崇敬,更不会不识品相,自恃北人,以粗为雅、以雅为伪了。

不过鲁迅评说南人:“但习惯成自然,南边人总以像自己家乡那样的曲曲折折为合乎道理。”却符合立民文风的用意,学问做到这份儿上,他哪会甘心写一些消闲文字,逗你玩儿呢?细细观察,立民文中影射、嘲讽、挖苦,或绵里藏针,或别有用心,种种笔法,处处可见。我自总结,立民用的是“北人幽默、南人思维”,所谓“北人南相”,遇到此类人的文章,还是要小心阅读。

其二,好人与坏人。

立民是研究文学史出身,十几年琢磨,他久已发现一个事实:在浩瀚的文学史上,怎能只有作品、没有人影呢?再进一步,这庞大的资料库里,怎能只有好作品与坏作品,没有好人与坏人呢?当然好人也可能写出坏作品,坏人也可能写出好作品,好与坏没有必然联系,有时好与坏也可以转换……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儿,我是说立民的志向,是要跳出文学作品,站在人本主义的意义上,看一看这些作家的本来面目。

对坏人,立民写道:萧军是一个纯坏人,他不尊重妇女,不通人情,辜负了萧红那一片真情。田汉是一个坏事儿的人,“四条汉子”来见鲁迅,本来是三个人,田汉自己跳进去,张嘴就攻击胡风,导致后来的“惨案”;另外每次聚会,田汉不但装老大,带上一群人去蹭饭,还要照例唱几句京戏,气得鲁迅摇着头起身而去。郁达夫是一个阴坏的人,老婆来看他,他发表日记,详细描述他们的亲昵过程;老婆红杏出墙,他登报发表“寻妻启事”;老婆归来,他又登报发表“道歉启事”。叶灵凤是一个又坏又恶心的人,他在小说《穷愁的自传》中,讲述主人公撕下三页《呐喊》,两张垫在地上接大便,一张握在手中,“仰窥穹苍的畅畅排泄一阵”。后来鲁迅说,由于叶灵凤便秘,所以又多买一本《呐喊》。还有,郭沫若说茅盾说话时露出牙齿咬字,活像一只耗子;巴金说周作人总爱在沈从文面前讲鲁迅坏话,说鲁迅有被迫害狂云云。

对好人,立民笔下的鲁迅是一位极好的人,他甚至在本书后记中还写道:“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家里每个存书的房间都有鲁迅的书,自己也愣了一下,不过,也会心地笑了笑。见了他的书,不论新旧,但凡印得像点样,我都控制不住要买下来。”当然,更好的人是巴金,立民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巴金好,巴金人好》,描述作家孙陵流落台湾,梦中见到巴金,还会哭醒。前面提到叶灵凤骂鲁迅,立民也记叙了一些人骂巴金的故事,但越骂越显得巴老伟大。端木蕻良是一个好人,他长得很丑,却很温柔,最看重情感。他在萧红逝去四十年后,依然在诗中写道:“风霜历尽情无限……银河夜夜相望。”郭沫若是不是一个好人呢?人们诟病他后来的节操,实则他当年攻击独裁者蒋介石,被迫流亡海外,落魄他乡。至于他对家庭的关爱,问题也不少,但其人品,依然要甩萧军不知几条街。不要以为郭老只会喊“我把全宇宙来吞了”,他也会在家中系着围裙,一面接待客人,一面还要给婴儿烧洗澡水;他也会陪着妻子,护理着三个病儿,几个晚上都不能睡觉。

其三,男人与女人。

在立民的笔下,男人的瑕疵太多。比如,他称钱锺书为“天下第一等尖酸刻薄之人”;他讽刺老舍给夫人“约法二章”,放到今天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他嘲笑周作人“真会说话,居然会从《新历本》来表扬政府”;他赞扬周谷城八十年前的中国梦是“人人大便都能坐上抽水马桶”;他揭露胡适借梁宗岱的“离婚案”暗中推手,让梁教授逃离北大、远走日本;他谈到梅光迪攻击胡适白话诗“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当然,更凶狠的攻击,见于杜亚泉的讽刺诗:“一个苍蝇嘶嘶嘶,两个苍蝇吱吱吱,苍蝇苍蝇伤感什么,苍蝇说:我在做白话诗。”

总之立民出言出手,大多数男人是要受到批评的。那女人呢?立民面对弱者,往往笔软。只有一个女人,他的鞭挞颇狠,那就是胡适夫人江冬秀。立民在《此人是哪位妖怪》中写道:“看江冬秀照片,虽眉清目秀,一脸福相,但又怎么能与一哥胡适相比呢?因此,心中不禁叹道:老胡啊,老胡,旧道德的新模范当得苦啊。”立民这一段文字,用到蒋介石对胡适盖棺定论的评价:“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挖苦的言辞有些过重。原因是历数江冬秀不良行为,可叹之处竟有七项之多:其一她打麻将,让胡适端茶倒水;其二她给胡适戴上“戒酒”的戒指,让人无法劝酒;其三她对胡适说,你要离婚就杀掉你的两个儿子;其四她检查胡适信件,时常询问“此人是哪位妖怪?”其五她监造胡家祖坟,碑上刻着“两世先茔,于今始就。谁成此工,吾妇冬秀。”其六她把“很”字都写为“狠”,因为胡适的文章中这样写。其七胡适给她写诗《我们的双生日》:“他干涉我病里看书,常说,‘你又不要命了!’我又恼他干涉我,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难怪立民拍案叹道:“胡太太真是御夫女魁啊!”

其四,大人与小人。

立民写此书,不断表达对日记、随笔、札记等文本的喜爱。其实到了今天,还有一些新生代的“文本”值得关注,那就是网上的邮件、论坛、短信、微博、私信、微信、群聊等文字的遗存。在这里,我拿立民现身说法,看一看他在未来文学史上,将要被后人八卦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在微信上,立民还是很自律,只喜欢拿家中两个人物调侃:一个是大人,他的妻子;另一个是小人,他的女儿。插一句,看到立民调侃老婆的留言,我曾经问他:“你怎么这么说?家里出问题了?”他笑着回答:“没有,说着玩儿呢。”我又问:“让你老婆看到该如何是好?”他回答:“看到就好了,可惜她从来不看。”

我觉得在许多时候,立民的态度表现出一种信任或爱。在更多时候,也可能是立民在有意模仿些什么:或者是想体验一下坏男人的滋味?或者是想演绎一番民国范儿的pose?还是在提示同人:“你们都想要走出现代文学史,我却要走入现代文学史嘞!”

录入编辑: 朱嵘